第六章 找不找马海燕,该怎么找,找到她又怎么说,张帆苦恼了一个假期。按照规定, 义务兵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只能请事假。比如以直系亲属病危或者病故的理由。 张帆的父亲早已辞世,劳碌大半生的母亲,身体还像锄头把一般硬朗,当然没有那 样的理由。他能回家休假,是因为他在部队机关工作,而且书法比赛时又在舰队获 奖,立了功。但尽管如此,假期还是不能超标,只有十天。眼看假期将尽,他才下 定决心去看看。 张帆依旧穿着洁白的水手服,挂着军功章。当然,没踢正步。他也想过换身打 扮,可惜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便服。只有这身军装,能以不变应万变。马海燕现在 电厂当保管,工作很清闲。她还像从前那样苗条挺拔,留着披肩发,只是眼睛显得 更大,大得简直有些空洞。空洞里流露着无限的忧伤,像冬天那样漫长。 马海燕盯着他的衣服,说这身皮,真脏。张帆不解地自顾上下,说不会吧,我 刚刚洗过的呀。马海燕说洗过的也脏。洗不洗都脏。张帆以为她受了刺激,神经还 没恢复正常,也就没再纠缠。放下带来的一点小礼品,随即便告辞而去。 张帆满心以为自己能忘掉马海燕。他虽不清楚她被污辱的细节,也不可能清楚, 但无论如何,那总是一块肮脏的布,裹在你身上。或者就像个耻辱的标记,刻于额 头。他在想象中不断放大那些恶毒,希望喝退自己,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努力, 起到的都是反作用。他无法忘记那双有些空洞的忧伤的眼神,那头依然散发着香气 的披肩发。 回到部队,差不多就该考虑向后转的问题。那个三等功的获得,是因为杠杠硬。 但这无助于提干。他早已死掉这份心。义务兵退伍,顶多要求一张党票,如此而已。 张帆没有想这个。他想到的,是回家之后的生活。继续种地吗?那还不如打死他。 张帆开始给马海燕写信,不断地写。信封总是用毛笔。准书法家的字,应该足 以打动人心。但是没有,马海燕从来没有回过,一封都没有。张帆丝毫不以为意。 后来内文也干脆改用毛笔,蝇头小楷的字体。每周一封,从未间断。在信中,他狂 热地回忆昔日的同窗生涯,并且以烈日酷暑般的温度,向她求爱。 直到退伍回家,张帆从未接到过只言片语的回信。侧面打听打听,马海燕倒是 也没有交朋友的迹象。回到家的次日,他便前往拜访。对于他的出现,马海燕似乎 早已成竹在胸,眼神飞快地亮一下,然后又迅速熄灭,没跟他打招呼,更无从寒暄。 张帆也没客气,看看她的眼睛,便径直在她跟前坐下。那样子,两人似乎不是分别 经年的冤家或者恋人,而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或者邻居。 那已经是冬天,但尚未到取暖期。仓库总是很阴冷,此刻更加难耐。两人都没 说话,空气仿佛已经冰封。 你想好没有?半晌之后,张帆打破沉默。 天冷了,生炉子吧。马海燕说完起身进入里间,开始点炉子。张帆起先没有反 应,等跟着进入里间,只见他写来的信,那些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大字,都在炉子 底下,正冒着白烟。纸张引火,倒是物尽其用。 火舌一点点地卷去字纸,张帆的内心鲜血淋漓。他盯着马海燕的眼睛,就像狼 盯着想象中的羔羊。马海燕没有回视,自顾地说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厂里没啥条件, 咱们就在这儿下面条。 马海燕给张帆打了两只鸡蛋,又切了两根火腿。两人都没说话。张帆吃得很夸 张,声音地动山摇。就是新兵训练期间,那些累得贼死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恶 狠狠地吃过。 吃完饭你就走吧。别再来了。马海燕说。她吃得很少,也很慢。仿佛饭盒里不 是面条,而是实验样品;她的勺子也不是勺子,而是搅拌器。她不是吃饭,而是在 做科学鉴定,要从中获得重要发现。 张帆依旧吃得地动山摇。他没有吭气。等吃完最后一根,他仰脖连汤喝下,然 后把空饭盒冲马海燕面前一伸,理直气壮地说再来一碗!马海燕吃惊地看着他,说 你能吃下?你怎么吃这么多!张帆气狠狠地说,我不吃饱,一会儿哪有力气跟你吵 架!昨天才下火车,还没缓过劲儿来呢。马海燕不觉扑哧一笑。张帆也就势展开笑 脸,说你笑了,马海燕你是假装生气,我亲眼看见你笑了! 笑容真诚而且自然,只是短暂。马海燕很快就恢复原样,还是那张党委书记一 般的脸。她说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就跟你平等了是吧?张帆说,你说,你说。马海 燕说,或者你觉得在我跟前,你就有了优越感,能对我居高临下?张帆说,你还说, 你还说。马海燕说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张帆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搂住, 说所以我才追你呀。傻大嫚儿,你懂不懂? 马海燕突然哭出声来。哭声像撕裂一张纸。她低下头,咬住张帆肩上的棉大衣, 使劲地咬。 张帆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他欣喜地发现,马海燕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儿还 在。淡淡地,醉人地。想象被证实的喜悦,充斥于胸。他飞快地吸两口气,说燕子, 我还像同学时那样爱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 小王认为,邓国宇和老王的冲突具有充分的必然性。邓国宇瘦长挺拔,现在每 天还要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一组,每组一百下。他的体形,就像一枚放大的刀。 没有小腹,也没有明显的屁股。而老王呢,他长得像个球。 刀总会刺破球的。只要时间地点和时机允许。 邓国宇微微一笑,说高论。到底是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不过通常情况下,人们 一般喜欢胖人,只要他胖得不过分。所谓圆滑,圆了才能滑。所以他们吃得开,爬 得快。小王点点头,说大概吧。球形可以滚动,摩擦阻力最小。 月夜晴朗,星幕低垂。两人斜倚着船舷边的栏杆闲聊。邓国宇接过小王递来的 古巴雪茄,用夹子剪断头,点着,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问道不当班?小王说嗯。 邓国宇说你还想问我师傅的事吧?小王说嗯。邓国宇道有话直说,痛痛快快的,别 藏着掖着,才是水手的做派。你师傅没有跟你说过?小王笑道我这不是刚到,还没 来得及嘛。后来呢? 邓国宇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读过《圣经》没有?小王摇摇头,说没有。我 要不是在学校入了党,毕业哪能进咱们公司!这是实话。他们所在的远洋公司,可 是大型国企。邓国宇说这并不影响读《圣经》。小王说你也不常读吧?每次去找你, 都见你在读帖。邓国宇说你没见我经常看星空吗?我确实不常读《圣经》。对我来 说,看星空跟读《圣经》的效果一样。 小王下意识地一抬头,似乎要从头顶的星空中寻找印刷字体。邓国宇说咱们看 星星,都是那么一丁点大。可从宇宙中看地球看咱们,又怎么样呢?无非是一些由 不够纯粹的碳与水化合而成的微小动物,无能为力地爬行于一颗渺小而不那么重要 的星球上。顶多只是粒尘埃。你经常这样想想,效果甚至比直接读《圣经》还好。 小王一怔,无言以对。这个说法对于他而言,远比海鲜新鲜。不过邓国宇似乎 并未察觉他的反应,没有给他继续回味的时间空间。他自言自语般地接着说,他的 结局,就跟《圣经》有关。上船之初,他虽然不怎么晕船,能经得住风浪,但却经 常做噩梦,然后手舞足蹈地醒来,仿佛正经历打打杀杀。那时的船不比如今,条件 还比较差,水手住得比较挤。他老这么闹,也影响别人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这 背后的隐情。 他出身于基督教家庭。从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便加入基督教。算起来那还是 大清国的时候,同治年间的事情。他爷爷奶奶自然是基督徒。他父亲受时局的影响, 没有受洗,不敢公开信仰,但其实也信基督。这一点,父亲甚至对他都没有真正交 底。直到父亲去世前夕,教堂的人匆匆前来,说是要给父亲施洗,以便他升入天堂。 身为儿子的他当时很是反感。他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咽气之前滴上几滴水,就 能洗清一切罪恶,升入天堂?你们这个基督教也太厉害了吧。 他声音很大。反正父亲已经持续昏迷。但是没想到,那一刻,他父亲其实很清 醒。他突然睁开眼睛,说儿子,你别拦他们,是我的主张。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投 身主的怀抱,感受他的荣耀。现在他正在天空中等我,我不能再耽搁。 他跟随父亲的眼光朝上看,上面当然什么都没有,除了电灯吊扇和天花板。可 是,他父亲的表情谦卑虔诚,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片刻之后,他接着说儿子,你 一定要放下骄傲傲慢和自以为是,好好读读《圣经》。你姐姐不能来,你记住转告 她。我刚才向主祷告,希望见她一面,跟她告个别,主已经答应我的请求。我们刚 刚见过。她生了个儿子,孩子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他父亲受洗之后,表情恬淡,面带微笑,说话声音很平稳,丝毫看不出死亡的 迹象。慢慢地微笑逐渐僵硬,固定在他脸上。父亲平静地离开人世。那时手机远未 普及。传呼机刚刚时兴,他也配了一部。医生刚刚用床单盖住他父亲的脸,准备朝 太平间推,他接到一条寻呼信息。后来电话打过去,在广州的姐夫告诉他,他们刚 刚生了个儿子。他赶紧问道:六斤八两重,肚皮左侧有块胎记,对不对?他姐夫说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爸爸说的。他姐夫大为惊异。原来他姐姐生产期间一度 昏迷,然后一醒来就哭。接生的医生护士很不理解,说你是顺产,又是个儿子,还 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姐姐哭道,爸爸刚刚去世,我都没能去送送他! 他的姐姐,能准确地描述父亲临终时的种种细节。包括父亲的表情,动作,内 衣的颜色。这事就像一枚针,准确地刺中他所持的无神论的气球。不过他从来没有 跟人说过。因为他知道无人会信。大家的本能反应,肯定都是他胡编乱造,封建迷 信,或者神经不正常。 一直被噩梦所困的他,试探着开始读《圣经》,上教堂。渐渐地由此而获得了 良心的安宁。他终于明白,人类具有原罪。因为他是罪人,必然会犯下罪孽,而不 是相反:因为犯下罪孽,才是罪人。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罪过,或多或少,或大或 小。一句话,他在道德上不比那几个被枪毙的流氓高,但也不比那个天真纯洁的少 女,或者其他所谓的什么达官显贵高尚人士低。他就此而获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