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一晚夺翁玛贡玛草原下了场大雪,坐在木板房里的杨木匠听见了雪花落地的 声音。那会儿他正喝酒,从窗口望出去天地都陷在黑暗之中。杨木匠呷一口酒,看 曲珍腆着肚子坐在对面,忍不住俯过身去,用手挨了挨曲珍的肚子,嘴里嘘着气, 像声音大一点都会惊扰了孩子似的小声说:“儿子,我的儿子,再有四个月你就降 生了。” 曲珍捂着嘴笑,杨木匠每次坚定地认为肚里怀着的是男孩时,她就笑。孩子怀 在自己身上,连她也没法弄清楚是儿是女,杨木匠却那样坚定。曲珍也就此从杨木 匠身上得知汉族人都喜欢男孩子。 杨木匠明白曲珍在笑什么,说:“你别不信,我领你去县城,医院里的B 超机 能看清楚是儿是女。” 曲珍连连摆手,她没法想像肚里的一切在一台机子上呈现出来,像放电视一样, 那该有多恐怖。 杨木匠被曲珍惊恐的表情逗笑了,笑过一阵,叹口气,讲起遥远的家乡。他家 在河南一个偏远的乡村里,不过在他每次讲述中,乡村变成了城市,而且是省会郑 州。他把郑州的一切描述得非常美好,宛如藏族人相信的香巴拉。细细讲过郑州, 他总会拿双手比一个长度,总结似地说:“等我们的钱存到这么多时,我就领着你, 还有我们的儿子回郑州,过幸福的日子。”这个长度对杨木匠来说,他也不知道得 有多少钱,他更不知自己该挣到怎样的数额才能回家,他只能大概比划这样一个长 度,全当是给自己和曲珍一个希望,以此代替明确的数额。 曲珍面无表情地听着那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打了个哈欠。 杨木匠又呷了一口酒,猛然顿住,说:“下大雪了,我听见雪掉在地上的声音。” 曲珍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她没能听见什么,撑起身体开门一看,果然下雪了。 早晨杨木匠做了个梦,他梦见领着曲珍,牵着儿子的手站在郑州街头,梦中他看不 清儿子的脸,看不清他长什么样,杨木匠还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这个焦急的梦 把他惊醒了,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板房的窗上都是雾气,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喝过曲珍递来的一碗烫茶,杨木匠穿衣起来,去了屋外。他看见雪还下着,一片片 的雪花无声飘落,夺翁玛贡玛草原被雪连成一个整体,远方的雪山在雾气和密织的 雪花中失去了轮廓,与天际没有接壤。乡大院和参差坐落的藏房都静谧地安卧于草 原,屋顶升起淡淡的青烟。 四周没有一个人,杨木匠小心翼翼转到板房后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狗窝,狗 窝之下有一个大空隙,那是他藏钱的地方。为寻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几年前杨 木匠煞费苦心,在家里团团转,床下、墙角、柜底全看了一遍,想着小偷来屋,没 一个地方能放心。后来发现这废弃的狗窝,自己平日里对这肮脏的地方都没在意过, 在狗窝下挖一个空隙,把钱包放进去,再拿一块石板严严盖住,几年时间里,果然 极为安全。这个早晨杨木匠搬开狗窝,揭开石板,却发现那空隙空了,他的心也瞬 间空了,六神无主。他照原样把石板盖好,再把狗窝搬回原位。 杨木匠的心脏一直在向下跌落,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胸膛,这些 钱是他为曲珍的承诺,也是他对未来的希望。他转了个方向,径直向派出所走去, 站在派出所的小院里,几个年青的警察还在屋里睡懒觉。所长是本地人,那个五大 三粗的黑汉子在这样的雪天里也一定蜷在床上。杨木匠摇了摇头,就算报案又能起 啥作用呢。这样的案子别说是乡派出所,就算是县里、省里的公安来也未必能破获。 他们大张旗鼓地调查,反倒会惊扰了拿钱的人,这钱就再没办法追回来了。 杨木匠沮丧地走回家里,曲珍正支起窗户,把小卖部的门打开。跨进门里,他 感觉自己特别虚脱,一屁股坐到竹藤椅上,曲珍问:“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哪 不舒服?” 他本想把这事给说出来,一看曲珍腆着的肚子,又忍住了。曲珍要是担起心来, 影响到腹中的儿子,这事儿就不是丢钱那样简单了。这些钱曲珍从不过问,他每一 次将钱藏于狗窝下,都躲着曲珍,不让她知道。他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曲珍又去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端来,说:“这两天别出门干活了,好好休息休 息。” 他点着头,这事不解决,他哪还有心思去干活。他呆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乱成 一团,理不出个头绪来。 来夺翁玛贡玛草原已有六个年头了,如果不是窘困和逼迫,谁愿意离开家乡呢。 他扛着行李刚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时,先去找的是乡长甲玛。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 男人,个头虽矮却特别壮实,皮肤被太阳晒得似焦碳一般,一眼看见他,被他剽悍 壮实的模样给震慑住,杨木匠都没指望能在夺翁玛贡玛立足,嗫嚅着说自己想在这 片草原上靠木匠手艺讨个生活。甲玛将他领到这排简易的板房里,说夺翁玛贡玛草 原正缺木匠,过去有一个高木匠,在这板房中生活了十多年,几年前他家中有事, 回去后再没回来,现在你来刚好接上。甲玛拍了拍杨木匠的肩头后离开了板房。一 件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简单得让杨木匠不敢相信。到傍晚,这个黑汉子又来敲门, 说杨木匠刚到草原,啥也没有,让他去家吃饭。杨木匠对这个人的畏惧没丝毫减弱, 初次见面也不好意思登别人家门。看出他的犹豫,乡长甲玛没再多说,抓住他的肩 头,拽着离开了板房去吃饭。被迫去乡长家里,见桌上是一腿生鲜牛肉、一盘奶渣、 一堆酥油和一盒糌粑。乡长甲玛没有给他倒酒,说刚到高海拔地区不能沾酒。倒上 一碗酥油茶,问他习不习惯那味,许多远方来的人,在草原呆上数年都没法适应。 辗转反侧来到草原,见到陌生的天地、陌生的穿戴、陌生的语言甚至陌生的人种, 他就给自己憋足了劲,为生存无论什么苦他都要吃,怎样的艰辛他也得适应。他点 点头,端起碗来喝,那一大股味直冲鼻腔,他屏住气,像喝中药一样,把一碗茶直 接灌了进去。糌粑放入碗里,乡长甲玛打算替他挼,他坚定地摇头,学乡长的样子, 慢慢挼成块,并接过乡长递来的生肉,学他蘸豆瓣合着吃。仅仅几天后,他就闻出 了酥油的香,生肉的鲜。牧民们,连同乡上的工作人员对他也刮目相看,所以曲珍 会爱上他。 曲珍第一次见他,他还不会藏语。乡长甲玛从中牵线,他去另一个牧场替曲珍 家做神龛,此后两人结识。曲珍特别喜欢他聪明的头脑,几张普普通通的木板,经 他打造雕琢,八宝吉祥图活灵灵地在家具上呈现出来。她也喜欢他的融入,除了不 会藏语,他天生就是个草原人。曲珍和他相好,家里都反对,不过曲珍坚定地随他 来到了夺翁玛贡玛,算是私奔。两人在简易的板房里安定地生活,曲珍教他藏语。 只用了半年时间,他已能用藏语与牧民交流。他也教她汉语,不过说的是河南话, 有人讲汉话,曲珍就用夹带着藏语发音的河南腔与别人对话。 没日没夜地干,渐渐地把生活支撑了起来,尤其是和曲珍好上后,日子似乎安 定了下来。不过杨木匠还是觉得自己孤单,草原上大部份是藏族人,乡上倒有几个 工作人员是汉人,他们都是四川的,说一口四川话,彼此用汉语交流,要相互听懂, 都感觉费力。牧民们听杨木匠讲河南话,不同于乡上的汉人,就想起赤称老头来。 说早年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经过夺翁玛贡玛,赤称是部队里的一名小战士,他 身体虚弱,年龄又小,到了夺翁玛贡玛后一病不起。部队得继续开拔,只好将他寄 养在一牧民家里。都以为他不会活下去,不想他熬了过来,一天天见好。他说话总 是舌头在嘴里跳舞,不像别的汉人。杨木匠听到这个,竞似听到多年不见的情人消 息,心里怦怦乱跳,这样大一个草原,就算赤称并非河南人,仅仅是一个说普通话 的外省人,那感觉也完全不同。 杨木匠去寻找赤称的家。他还记得那是个黄昏,赤称家在牧场边上,家人都去 忙着拴牛了,院子里两个小孩在玩,他们是赤称的重孙。孩子领他上楼,赤称坐在 藏桌边,他后面是木质方格小窗。太阳刚隐入山巅,屋子里光线就黯淡了下去,让 赤称处于黑暗之中。杨木匠特意用地道的河南话问:“你是赤称老人?”老人没有 任何反应。杨木匠又转换为较标准的普通话问,老人还是没有回答。他疑心赤称睡 着了,走上前去,看见赤称正堆一脸笑,手摊开,示意他坐下。杨木匠在赤称对面 坐下,用藏语又问了一遍,赤称笑着点头。杨木匠只好用藏语与他交流。谈到久远 的传闻,赤称连连摇头,说过去的事全忘掉了。杨木匠仔细打量他,这个老头无论 是说话的语气、神态、表情,已没半点汉人的习惯,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老牧 民。赤称的状态让杨木匠特别伤感,心一下都灰了。走出赤称的家,他给自己暗下 决心,不能像赤称那样在草原上长久呆下去,尽快挣到足够的钱,立即返回家乡, 去他牵肠挂肚的地方。让杨木匠意外的是,赤称自那次后总盘着腿缓慢行走,来板 房外晒太阳。杨木匠给他讲遥远的家乡,漯河弯边的莲花镇。讲家乡的时候杨木匠 不用藏语,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赤称虽然听不懂,却非常专注,眼神中总有一些 捉摸不透的东西,杨木匠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有异于夺翁玛贡玛的任何牧民。从此, 他习惯了对他倾述,讲对故乡的思念。 去那狗窝下存钱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记得那时候还没多少钱,他拿一层硬油 纸把那叠薄薄的钱裹起来,再拿一片羊绒织的毡子裹,最后是拿一张报纸裹。拿手 比划了一个长度,对曲珍说:“把这些钱存到这么多时,我一定带你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