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在中午时分停了,云层变薄,太阳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来,暖暖地照耀着夺 翁玛贡玛。吃过饭后杨木匠带着那空空的心脏坐在板房外,有太阳照耀,牧民们都 爱聚到小卖部外的长凳上晒太阳,这长凳是杨木匠当初特意打制的,为着能尽快和 牧民们熟悉起来。 第一个来这凳上坐下的是乡长甲玛,他大大咧咧地坐到杨木匠旁边,一手拍了 拍杨木匠的肩头说:“气色不怎么好啊!身体不舒服?” 杨木匠谦恭地笑笑说:“没啥,就是累着了。” 乡长说:“累着就好好在家休息几天,这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 对这个剽悍的人,畏惧是一点点退出杨木匠身体的。乡长甲玛总在有心无心之 间替他揽一些木工活。有时候听说其它乡有木工活,他也主动联系上,然后来找杨 木匠。他有一个习惯动作,见到杨木匠总爱拍拍他肩头,杨木匠原本单薄消瘦的肩 膀,那大手拍下来,感觉整个肩胛骨都要被震碎。杨木匠觉得乡长甲马对自己特别 好,细致的关怀让最初的畏惧慢慢淡去,他总想着怎样报答乡长,时间一长,才发 觉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乡长甲玛对谁都那样,牧民们有什么事都习惯找他,常在他 拍着大肚腩晒太阳时,有事的牧民就策马而来,他们哭哭啼啼,像天大的冤屈都负 在背上,拉着乡长甲玛不停诉说,无论对方怎样唠叨,他也习惯的耐心听完,然后 随他们远去,去解决大大小小的事情。这时候杨木匠才意识到乡长甲玛的关怀并不 只针对某一人,无论张木匠王木匠来这里,他都会毫无区别地对待,他外表的粗野 剽悍与内心的和善悲悯是两个极端,对他的关怀用不着感激、回报,只需习惯就成, 习惯有事去找他。 和乡长闲聊,杨木匠好几次想把丢钱的事告诉乡长,但强忍着,紧咬自己的嘴 唇。后来赤称也缓慢走来,在边上坐下静静听他们说话。 人越聚越多,就连阿朵也牵着央金的手来长凳上坐下。阿朵看见杨木匠,把两 手握成拳头,竖起大拇指,对着他上下摆动。这是阿朵的习惯动作,孤寡老头阿朵 在夺翁玛贡玛一辈子都是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平时没个嗜好,单为鼻烟上瘾。那 只牛角鼻烟壶随时被他揣在怀里,不时拿出来,抖一点到。大拇指甲盖上,凑鼻孔 一气吸进去,猛打一喷嚏,然后捏着鼻孔响亮地擤一把,很是过瘾。不过谁要去镇 上,阿朵的可怜劲就出来了。他把鼻烟壶捏在手中,双手握成拳头,将两大拇指竖 起,不时地乞求别人帮他带鼻烟回来,大家都知道他这习惯,常爱逗他,不答应带 鼻烟。那样的时候阿朵就会讲没鼻烟抽时的痛苦,他将那痛苦描述得非常细腻,滔 滔不绝,直到听的人也被感染,觉得身体周遭都不适起来,忙承诺带过来,他才会 打住。杨木匠四处去做木活,他求杨木匠最多。 央金是阿朵捡来的孩子。阿朵把央金抚养长大,孩子七岁时,从马背上摔下来, 伤了一只眼睛,那瞳仁上,慢慢结了一层白色的膜,她只能用单眼看整个草原。阿 朵十分疼爱这个捡来的女儿,她是阿朵的全部,这让阿朵显得更为可怜。伤了眼睛 的央金比别的同龄人都安静,来去无声。 杨木匠记得初来时的那个夏天,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都开满了鲜花,各色野花 集结在绿草丛中,绽放得像满世界没有忧伤。杨木匠望了望远方的黑色帐蓬,又望 了望错落有致的木质藏房,那一刻,他把孤独都抛掉了,伏下身去,一朵接一朵地 将各色鲜花采集在手中,他想把整个草原的花都握成一束。采下一大把花后,他直 起腰来,看见央金在边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这孩子走路没声响,倒把杨 木匠惊了。杨木匠注意到孩子的白眼仁,那一小片白色的膜非但没让孩子的眼睛难 看,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总触着他心里的软。杨木匠分了一大束花出来,递给 央金说:“把它插到床头,很漂亮。”阿朵的女儿没有接花,她又用那种奇怪的眼 神看了看杨木匠,然后指着那一大棒花说:“它们死了。”这话让杨木匠整个心都 瘫掉,手中的花全洒落在草丛里。 众牧民坐在阳光下的长凳上,像平日那样拉着家常,曲珍也坐在窗边,从窗口 支出半个脑袋听。只有杨木匠没法平静,他的心空得难受,阴沉着脸,打量着一张 张熟悉的面孔。这里边会不会有偷钱的人呢?他挨着审视众人,看他们说话、微笑 的表情,没一人能够确定下来。他又注视大家的双脚,这些脚都是从雪地里踏过来 的,都没有太大差别。直到太阳西下,大家纷纷回家,杨木匠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感觉虽然与他们相处了六年,他还是没法从根本上去肯定每个人,他和 他们是两个族群,千百年来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他不能彻底相信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人。 天又黑了,那一个夜晚,时间在嘀嗒嘀嗒地奔跑,那包钱也像柏油路上的越野 车飞驰而去,远到只剩下一个黑点。杨木匠不服气钱就这样消失了。在夺翁玛贡玛 草原,人人都称赞他的脑袋灵活够用,不仅木工活好,许多无法想像的事他也能出 奇地完成。现在他也一定要凭自己聪明的脑袋,把失去的钱给漂漂亮亮地找回来。 听着曲珍微微的鼾声,杨木匠熬红了双眼,要找回丢失的钱谈何容易,就算是 全世界最优秀的侦探集中起来,面对这样一个毫无线索的案子也会束手无策。他的 思绪已无法集中,脑袋又昏又胀,嗡嗡地响成一片。到后来,整个脑袋像冬日的水 凼那样被冰冻住了,只剩一个倔劲在那支撑。黎明时分,他捱不住困倦短暂睡去, 满脑袋是碎梦,一个连着一个。梦见那包钱还在狗窝下的空隙处。梦见说唱艺人白 嘎把那包钱也编入了故事,四处讲说。后来杨木匠梦见了太阳,大雪之后的太阳, 那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们在阳光下围着寺院转经,曲珍也腆着肚 子走在人流中,只他一人远远地看着,感觉十分孤单。杨木匠正是这时候醒来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曲珍倒了一碗奶茶递给他,说:“你眼睛怎么全红了,没睡好?” 杨木匠接过奶茶,一口喝了,也不回答曲珍的问话,忙起床,去小卖部货架后取出 一张黄色的粗草纸,拿剪刀裁成条状,放入兜里,给曲珍说:“我有事要出去。‘ 跨出门,看见天空中没一丝云彩,太阳刚刚从东山巅升起,让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 上的雪都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晴朗暗合了他的希望。 寺庙在草原的高处,那个小小的宁玛巴寺院,是夺翁玛贡玛前世、今生和未来 的引导处。杨木匠直奔寺院而去,他看见雪后晴朗的早晨,众多牧民正围着寺院转 经,像那场梦一样。 来到寺院门前,杨木匠靠着泥墙席地而坐。转经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 一手持转经筒,一手持念珠,在寺庙墙外汇成一条人流,像奔腾的河水,永不停息 地流淌。他从怀里取出那叠黄草纸条,闭上眼睛,用地道的河南话开始念叨: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广修亿劫证悟神通 三界内外唯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又说,吾今发三道急令,三令即出,限子时前昔,所失之钱,必回原处,否则 血光无赦,灾必临门。想着,又用藏语复述了三遍。这些话,都是他声嘶力竭喊出 来的。 那一天转经的牧民们看见了一个古怪的杨木匠,不仅陌生,还有些吓人。他红 着双眼然后咬破手指,在三张黄纸条上用鲜血划出复杂的图案,再把纸条烧掉。牧 民们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让杨木匠变得这样可怜。仔细听了杨木匠用藏语叙述 的人解释说,丢了一大包钱呢,让拿钱的人在夜晚之前还回原处,他这一天不在家, 不会有人看见,否则会有灾难降临。牧民们唏嘘感慨,说:“谁拿了钱啊,快还回 去吧。” 做完这一切,杨木匠忙往家里赶,现在他对找回这钱极有信心。他坚信那一包 钱夜里会回到狗窝的空隙里。想着杨木匠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小跑回家,给曲珍 说:“今天我们去镇上玩。” 曲珍不解地看着他。 杨木匠本想说说这事的来龙去脉,不过他打定了主意,要等晚上回来见到那一 包钱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