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简增国自称“师长”,那不是瞎扯,他确实早有该雅号。当年人们管简增国叫 “师长”,表扬他会剃头,除有些调侃外,实颇带敬意。这里的“剃头”指的是处 理难题,本地官员喜欢这么比喻,如果某一件事挺难办,他们会说“这个头不好剃”。 剃头师虽然号称权大,手握剃刀,有权修理,碰上难办的人和事不免也难下手,因 此剃头人员按照水平高下也分级别,有的只能称“匠”,有的则达到“师长”级。 有资格列入“师长”级别者不多,那必须是见多识广,经历丰富,眼界宽阔,处世 老到,能够应对各种难题的人。简增国很得公认,他起自基层,在多个职位上历练, 积累了大量经验,知道怎么处理各种事情,世界上似乎没有他对付不了的难题。 但是任何人都会碰上些坎子,简增国的坎子不在外边,却在自己家里。简增国 与儿子简哲不对路,由来已久,如果不追溯到简哲出生的时候,至少在简哲十二岁, 也就是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就初见端倪。当年简哲每星期还要让母亲按着脑袋在脸盆 里洗头发,基本还算乳臭未干,居然就在家里对父母要求独立。简哲说父母对他不 能什么都管,有一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任何人都管不着。他着重列举三项:日 后他读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找什么老婆,这三件是他自己的事情,父母不要管。 简增国问:“你这么一丁点大就想找老婆了?” 简哲说:“话要说在前边。” “这些蠢话是哪个家伙教你的?” “不用谁教,我自己定。” “你定得了吗?” “我已经定了。” 当时简增国没太当回事,小家伙少不更事,口出狂言,大人不须当真,一笑置 之就可。却不料简哲人小心大,不容小看,定了就是定了,日后三件事一一应验。 简哲高中读的是文科,总体成绩中等偏上。简哲高考前夕,简增国特地从县里 回家一趟,把妻子与儿子召集起来,为儿子作决定。夫妻俩根据儿子的情况,选择 让他报考政治或经济类专业,日后发展方向是从政,跟父亲走同一条路。简增国说, 当下在咱们这个地方,想做事,要解决问题,没有权力不行,掌握权力就得从政。 一个人为社会做点事,同时成就自己,从政最好,这是现实情况。这条路并不是谁 都可以走,简哲却有便利,因为父亲在这方面有资源也有经验。 简哲表示明白父母的意思,他自己还要考虑。简增国说:“不需要,就这样。” 当时简哲只是个高中毕业生,父亲的话于他半懂不懂,或者他根本没打算听懂, 打定主意就是不让人管。填报志愿时,父亲圈定的专业简哲一概不填,所填的几个 志愿都选择法律,志愿交上去后才回家告诉母亲。由于法律专业名额相对少,录取 分数更高,把握不大,母亲赶紧打电话告诉简增国,简增国听了很不高兴。 “不能由着这小子。”他说。 简增国让儿子接电话,命他马上去改志愿。简增国与市教育局领导熟,特殊处 理一下没有问题。但是简哲不改,说这件事主意他自己拿,父母有父母的考虑,他 有他的想法。学政治学经济都不错,但是他更想学法律。 “难道想当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简增国问。 “那是不对的。” “对不对你管不了,学点实在的,考虑更有把握的。” 简增国直接给市教育局长打电话,对方答应帮忙,让简哲重填志愿。但是没有 用,简哲拒绝服从,一字不改,父亲越施压他越坚定,宁可没大学上,也要听自己 的。简增国从县里跑回家训斥儿子,儿子一声不吭听训,软硬不吃,死不松口。 这件事最后由母亲林淑惠拿了主意,该主意就是让简哲自己去定,毕竟是孩子 的人生,他有权自己选择。况且读法律日后也不是不能走父亲定的那条路。 于是简哲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如果不是固执己见,他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学校。 简哲在大学里读了四年书,一转眼面临毕业,找工作摆上台面。四年前简哲拒 绝服从安排,自行决定大学志愿时,简增国已经发话,日后小子的事情老子不管了。 这当然只是气话,简增国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大事,父母总是要管的。大学 毕业生找一个好工作不容易,需要自己努力,还需要动用各种关系,无论简哲多么 自以为是,毕竟缺乏人脉,这时候必须拼爹。 简增国依然考虑让儿子从政,最便捷的办法是当选调生。选调生由相关部门从 应届大学毕业生中选拔,直接派到基层工作,转正后进入公务员系列。简哲如果成 为选调生,他可以回到本市,先去基层乡镇,而后可以调入上级机关,只要身处本 市范围,简增国都管得到。简增国身为负责官员,有职有权,人脉丰富,关系众多, 办什么事都找得到人,简哲回来后有父亲罩着,大树底下好乘凉,肯定顺风顺水, 占尽便宜。 却不料简哲再次拒绝听从。 “我不干那个。”他说,“我不喜欢。” 简哲不愿意从政。身为简家小子,从小耳濡目染,他对父亲的职业很了解。这 么多年,看都看够了,他没有兴趣自己接着去干。 “看什么看够了?”简增国问他。 简哲讨厌官场那一套,巴结逢迎,溜须拍马,投机钻营,满嘴假话,还有腐败 和潜规则,违法违规、滥用职权等等。 简增国不高兴:“这他妈都是谁教你的?” 简哲说:“爸,你看看报纸,听听外边人怎么说。” “他们知道个屁。” 偏偏简哲对人家放的屁很在意,对父亲的安排不以为然。简哲已经不再是小孩, 有了一些社会认识,知道时下当官掌权出人头地最为吃香,众多考生一拥而上考公 务员,选调生名额特别抢手,但是他不为所动,他认为如此从政,动机不对。 简增国说:“别说对不对,先给自己找一个饭碗。” “这件事我自己管。” 简哲想当律师,他在学校里成绩不错,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不会有问题。为了完 全自立,少受管束,他决定不回家乡,要留在省城工作。他的这个打算让简增国夫 妇难以接受,尤其是林淑惠。简家只有简哲一个孩子,简增国长期在下边县里任职, 林淑惠一人守在家里感觉孤单,她特别希望儿子毕业回家,跟她一起生活。 简增国训斥简哲:“你妈生你养你,你长大就把她丢下不管啦?” 简哲说:“我会每天给妈打电话,节假日我都会回家陪她。” “当儿子这就够了?” “等你们退休了,养老我管。” “我不指望你。” 简增国不允许儿子摆脱控制。为了说服儿子,简增国也退了一步:简哲如果确 实想当律师,老爸可以同意,但是不能留在省城,要回市里当,陪着母亲。过几年 还应考虑转移阵地从政,国家需要有人接班,简家也需要。 简哲说:“爸,这件事你不要管,我自己决定。” 简哲坚持不回家,无论如何要避开父亲,不让父亲总像管小孩似的管头管脚。 父子俩再次陷入僵持,结果与上大学那回相同:林淑惠劝告丈夫放弃,让儿子自主。 简增国生气:“我是拿他没办法吗?” 林淑惠说:“咱们只有一个儿子。” 这个世界能跟简增国作对并迫使简增国让步的人,可能只有简哲,并不因为简 哲更强硬或者更有办法,只因为他是简增国的儿子。换成别人可不一样,“师长” 简增国有的是办法,任何人都能修理得服服帖帖,谁不听话,会让谁哭都找不到地 方。简哲可算例外,简增国还能把这小子砍了不成? 林淑惠劝丈夫不要生气。儿子性格看似随和,其实固执,可以顺着引,不能逆 着管,越受逼迫越要对着干,这还不都是随了爸爸?无论如何,儿子还是好儿子, 一表人才,品质优秀。眼下不如先放他一马,来日方长,日后可以慢慢引导。 简哲最终留在省城,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简哲执意不靠父亲,自己白手起家, 说来容易,做起来很困难,事实上以简哲那种性格,想在省城落脚,单靠自己不免 气力不支。简增国无望改变儿子,气恼之余终究没有置之不理,他给省司法厅一位 处长打了电话,通过该处长打招呼,帮助儿子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份差事,就 此安顿下来。找工作这件事暂告落实。 第三件事最伤感情,是儿子找老婆。 简哲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春节,他从省城回家过年。年初三时,一个小个子女 孩上门找他,当时简增国夫妇都在家。简哲给父母介绍那个女孩,讲得很简单,只 说那是他同学,名叫王小娟。女孩在简家坐了一小会儿,半个钟头不到就起身告辞, 简哲送女孩出门。房门一关,林淑惠问简增国:“这女孩怎么样?” 简增国说:“没怎么样啊。” 当母亲的比较敏感,林淑惠发觉王小娟和简哲彼此间的眼神很特别。简哲这种 好小伙子有很多女孩喜欢,简哲在家时,少不了女孩找上门来,但是以往没感觉简 哲对哪一个表现特别,今天的王小娟例外。这两个孩子该不会有点事吧? 简增国说:“林老师想儿媳妇想岔了。” “不对,我看得出来。” “你不是盼着吗?” “女孩长得秀气,就是个小。” 女孩给林淑惠印象不错,话不多,文静礼貌,美中不足就是小个子,身高看上 去也就一米五几,是本地所谓的“小粒子”,小巧玲珑。 简哲送客归来,林淑惠即揪着追问。果然不错,儿子跟这女孩谈朋友呢,今天 有意叫来让父母看一看,之所以事前不讲明,是想见面自然一点。女孩是简哲高中 同学,两人读书时并没有交往,高中毕业后女孩考上师范大学,她的学校也在省城, 与简哲不时相逢,当时也没有特别交往。女孩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一所乡村中学当 老师,离简哲所在的省城一下子变得老远,两人间的联系却多起来,谈成了朋友。 林淑惠问:“女孩家里是做什么的?” 女孩的父亲已经过世,生前是工人,车工。女孩是独女,现与母亲一起生活。 简增国问:“跟你是高几的同学?” “高一和高二,在县一中的时候。” 简增国问得如此具体,其中有些缘故:儿子简哲高中时读过两所学校,其同学 圈有所区别。简哲从小生活在市区,初中在母亲任教的市一中就读,中考不理想, 成绩未及重点中学线,按规定得去较差的中学读高中。当时简增国在县里当县长, 他把儿子弄到自己管辖下的县一中寄读,该学校是全县唯一重点中学,教育质量不 错。简哲在县一中就读两年,作为县长公子颇得学校领导和老师关照,学习大有进 步。两年里他一直住校当寄宿生,跟全县各地农村来的同学混在一起,那是他自己 要求的,理由是有利于集中精力学习,实际是不愿处在父亲看管之下。简增国采取 放养方针,任孩子在学校自由自在,一来他工作忙没时间管,二来简哲并不惹事, 学校领导老师也足以放心。一晃两年,简哲在高三那年转学回到市一中,在那里毕 业并参加了高考。 王小娟是简哲在县一中时的同学,这段缘分说来简增国负有一定责任,如果当 年简县长没把简公子弄到治下学校就读,那就没这个事。简增国夫妇俩对儿子找的 这个王小娟不满意,林淑惠顾虑她的个子,女孩这么单薄,身体不会有问题吧?简 增国则觉得儿子谈朋友不靠谱,他们这种人家结亲,门当户对为好,彼此知根知底, 双方的社会关系有利孩子发展,王小娟明摆的属于另外一类人家。简哲为什么找这 样一个女孩?难道也是有意无意与父亲较劲?父亲找了个中学女老师当妻子,那么 儿子也要找一个中学女老师让父亲看看? 简增国查问儿子怎么回事。天底下好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会找这个女孩?总得 有个理由吧?简哲说出一个名字,让简增国大吃一惊。 “她父亲是王明元。爸还记得吧?”简哲说。 “哪个王明元?” “就是那个。” 简增国看着儿子,好一会儿不说话。 “他死在派出所。”简哲说。 简增国用力一拍桌子:“不许你跟他们来往。” 简哲一声不吭。 乡村中学小个子女教师王小娟的父亲王明元已故多年,该同志生前为下岗工人, 此前当过兵,退伍后安排在县农械厂当车工,工厂改制后买断工龄下岗,以修理自 行车为业。王明元一家居住在原县农械厂职工宿舍,一家三代五口挤住一间平房。 那一年,为了建设县城环城大通道,大片旧城需要拆迁,原农械厂宿舍列入拆迁范 围,该区域住户对补偿标准不满,以下岗工人为主体的数十户人家百余老小相继到 县政府、市政府上访,坚决拒绝搬迁,闹出很大动静,王明元是其中三个为首者之 一。当时简增国是环城大通道项目的总指挥,负责解决该难题。“师长”简增国擅 长修理刺儿头,他组织大批干部,对拒绝搬迁人员进行说服动员,采用亲友施加压 力,经济手段分化等办法,成功争取大多数,让王明元等少数坚持不接受者陷于孤 立。 环城大通道项目举行开工典礼当天,王明元等几人铤而走险,跑到工地,躺在 挖掘机下阻碍施工,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带走,送到附近派出所暂扣。不料王明 元在派出所突然昏倒,不及送医院抢救,就地死亡。事后法医鉴定,王患有先天性 心脏病,因病发而猝死。王的家人不接受,怀疑王是被警察殴打致死。事情迅速惊 动上级领导,省市两级派了联合调查组到县里调查取证。调查维持了法医结论,但 是死者家人不服,怀疑县里买通当事人提供假证。王家人将矛头对准县长简增国, 认为简增国是罪魁祸首,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幕后策划指挥。死者的父母与妻子曾跑 进县政府,在简增国的办公室外哭天喊地,情绪冲动,要简增国“拿命还命”,闹 得沸沸扬扬。简增国不动声色,拖以待变,事件时起时伏闹了一年多,终于渐渐平 息。 这件事发生时,简哲恰在县一中读高一,作为县长的公子,介于未成年与成人 之间,该事件以及父亲受到的质疑给简哲很大冲击。他曾经直接问父亲,事情究竟 是不是外边人传的那样?简增国喝斥他,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也不要管,读好 自己的书就可以了。当时简增国不知道王明元的女儿跟儿子是同学,哪里想得到数 年之后这两个年轻人居然会走到一起。 拥有这样的往事,简增国禁止儿子与王小娟交往实不奇怪,简增国的妻子在这 个问题上与丈夫态度一致,林老师更多地担心女孩的身体,其父王明元患先天性心 脏病,女儿是否得其遗传?仅从身体状况考虑也非常不宜。但是父母的反对依然没 有让简哲就范,儿子坚持他的大事由他自己作主。 简增国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事!” “那是不对的。” 儿子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对”与“不对”概念,他之所以在诸多事情上抵抗 父亲,包括找这么一个姑娘,无疑都与之相关。简增国告诉儿子,这个世界不是他 想的那么简单。简哲坚持说,无论复杂简单,世事总要有其道理。 简增国说了狠话:“如果你非要娶她,以后不要回家了。” 简哲最终与王小娟结了婚。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在省城请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吃 了一顿饭,如此了事。简增国夫妇没有到场。 那天在家里,林淑惠掉了眼泪。 “孩子太可怜了。”她说。 简增国发狠:“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颇让简增国产生挫折感。他承认自己有责任,除了把性格中的固执遗 传给儿子,也失之管顾。这么多年他都在基层工作,回家就像住客栈,没时间多加 教育,最多管管儿子头发脏了,难怪这小子跟他不对路。他感觉还有一点,当年儿 子出世时,眼睛嘴巴没有搞错,但是名字搞错了。儿子不应该叫简哲,哪怕叫个 “捡破烂”也会好一点。这小子从小跟人不一样,别的小孩撒野打架,满世界惹祸, 这小子静悄悄坐在椅子上看书,从不惹是生非。别的小孩琢磨怎么玩,怎么从柜子 里把糖果饼干弄出来吃,这小子两手插在口袋里,什么都不做,却一心琢磨什么对 什么不对,一直琢磨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不该给他起名叫简哲。 林淑惠哭:“其实是个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