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次见面,洪主任依然保持客气。 “简主席,我们还需要跟你核实一点情况。”他说。 “没问题,完全理解。”简增国说。 他心里很清楚,1022专案此刻紧锣密鼓,每天都有人接到通知前来接受问询, 外边沸沸扬扬。简增国跟众多到此一游的官员有所不同,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前是 市级领导,职位比较高,他这样身份的人被叫到办案地点,震动远比其他人大,因 此办案人员会相对慎重。他们已经把他请来问过一次话了,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找 他再问一次,除了表明事情不一般,也表明他们请示过上级,从那里得到了进一步 追查的授权。 这一次洪主任没跟简增国兜圈子,直接进入实质性交谈。洪主任开门见山说, 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简增国曾经给蓝伟立送过一笔钱,数额是十万元人民币。这 个情况他们需要跟简增国核对准确。 “没有这回事。”简增国断然否认,“我跟蓝伟立副书记从没有金钱往来。” 洪主任点明这笔钱不是蓝伟立担任市委副书记时期发生的,时间要早得多,当 时蓝伟立还在县里,简增国自己则在市政府秘书长任上。 “那就更不对了。”简增国说,“当时我的官不比他小,怎么会去给他送钱?” “他已经如实交代了。” “他一定记错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 调查人员与蓝伟立再三核对过情况,让他就涉及简增国的事项重新回忆一下。 蓝伟立证实此事准确无误,虽然过去多年,当时简增国送钱的时间、地点、原因, 彼此说过什么话,整个过程以及相关细节,蓝伟立都还牢记并作了详尽的补充交代。 简增国说:“我有一个问题,可能比较冒昧,可以问一下吧?” 洪主任说:“尽管说。” “蓝伟立这个案子很大是吗?” 洪主任并不正面回答:“简主席听到些什么情况?” “据我听说,他的案子是从开发商用地牵扯出来的,听说其中有几笔大钱,金 额累计上千万。不知我听到的是否准确?” 洪主任反问:“以简主席对他的了解,会不会呢?” 简增国称自己对蓝伟立并不特别了解,没有足够证据,还不好妄加判断。 “那么简主席为什么关心案情大小?” 简增国提出一种可能:如果蓝伟立确实是个贪官,涉案金额巨大,那么蓝伟立 本人此刻必定非常怕死,按照法律,这一数额足以送他进鬼门关。尽管目前死刑控 制比较严,数额更大的巨贪也不一定会给枪毙,但是理论上蓝伟立还有被判处死刑 的可能。如果想要免死,蓝伟立必须有立功情节,必须主动交代办案人员还没有掌 握的犯罪事实,以及检举他人的犯罪情节与线索。蓝伟立会不会出于这个缘故,臆 想出一些情节,说得像真的一样,不惜把无辜者拖进案子,以求立功保命? 洪主任问:“简主席是被冤枉了?” 简增国肯定:“确实没有那个事。” “他为什么不冤枉别人,要冤枉你?” 简增国认为如果蓝伟立一心立功,恐怕不会只冤枉一个谁谁。此刻蓝伟立也需 要权衡,如果牵扯出某些大人物,对他而言可能更具风险,而如果只交代出一些小 官小事,其立功程度也会打折,无助于减轻对他的处罚。相对而言,拿简增国去立 功比较妥当,虽然简已经退休,毕竟原本是市级领导,级别不低,检举出来有分量。 洪主任问:“你们以往有过节吗?” 简增国说:“如果他急于立功,有没有过节并不特别重要。” “你没跟他说过‘周转金’,‘投资股本’等等话?” 简增国道:“我不知道这是说什么。” “简主席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我很清楚。” “1022是个大案,上级领导非常关注。涉案人员不老实交代,妨碍案件查处, 后果会非常严重。” “这个我也明白。”简增国说。 他告诉洪主任,近来外界关于1022案件查处情况有许多传闻,他这种退休老家 伙虽已淡出权力场,也听到不少。听说蓝伟立一案从土地受贿发案,“蓝名单”里 大部分人却与土地案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以往给蓝伟立送过钱。蓝伟立当年有职有 权,一些人为了个人升迁等需要,知道蓝伟立贪财,投其所好,以钱开路,此刻这 些钱都被交代到“蓝名单”里。据说该名单非常长,超过《水浒传》里梁山泊好汉 排座次数,而且还在不断加长,累计金额也有大几百万,如果所传属实,蓝伟立真 是害人。 “简主席觉得他不该坦白出那么多人?”洪主任追问。 “我是说他不该吃钱受贿,害了那么多人。” “简主席也被他害了是吗?” 简增国说:“我已经再三说明,我没给他送过钱。” “那么为什么会在名单上?” “人的记忆不可能不出错,名单越长越有可能出错。” “于简主席恐怕未必吧?” 洪主任怀疑有其道理,简增国毕竟身份较高,不是阿猫阿狗之辈,蓝伟立可能 会把别人记错,不太可能记错简增国,这是常理。 简增国说:“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洪主任得去问他。” 洪主任不失时机作说服。他告诉简增国,“蓝名单”人员送钱送贿,涉嫌买官 卖官,性质相当严重,但是毕竟是送钱一方,不是收钱一方,处理时还是有所区别, 特别是对其中情节较轻,查处中表现较好的官员,处置可以从轻。简增国担任领导 干部多年,对相关政策界限应当是非常清楚的。 简增国问:“洪主任提到了情节轻重,主要指的是涉案金额?” “除了涉案金额,态度也非常重要。” 洪主任有意作一点深入说明:“蓝名单”人员送贿情况差别很大,贿款高的有 几十万,低的也有几万,十万元属于中等。只要如实交代,不算特别大的问题。 简增国笑笑:“如果确实送过钱,道理上应当坦白,权衡利害也应当坦白。” “大多数人还是知道权衡。”洪主任说。 按照办案要求,洪主任他们将“蓝名单”人员一一叫来核对情况,其中大多数 人都能如实承认所犯错误。也有一些人起初不愿承认,抱有侥幸心理,经过教育帮 助,最后基本也都承认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过,终究跑不掉,只 要上级下决心,总是可以查实的。涉案的都是官员,知道利害,拒不承认的顽固者 极其个别。 “听说都写了反省书?”简增国问。 洪主任证实。按照具体办案要求,涉嫌送钱者必须交出一份书面材料,如实反 映情况,承认所犯错误,反省自己的行为。 “听说还要上缴款项?” 涉案人员给蓝伟立送的钱,在本案中都被列为赃款,必须追缴。一方面蓝伟立 的非法所得将被全部没收,另一方面送贿官员自己也要承担相应责任,承认事实之 后必须缴交相应款项。无论作为赃款、暂扣款或者罚没款,这笔钱必须先行追缴, 结案时再作具体处置。之所以这样办,是因为很多人送给蓝伟立的赃款本身来路不 正,并不是从自己家庭收入里拿出来,而是化公为私,或者权钱交易拿到手的。办 案部门会根据具体情况确定是否进一步了解,一旦发现新问题还要加重处罚。 简增国说:“明白了,如果当时送十万,现在再追缴十万,一共二十万。” “有的情节严重得多,不止十万。” “所以是活该。” “我们希望简主席也能有一个正确态度。” 简增国感谢洪主任跟他谈了这么多情况。作为一个已经退休,无职无权的老家 伙,洪主任的耐心细致,以及相关办案人员的认真负责让他十分感动。他想再次说 明,他确实没送过那笔钱。他不知道蓝伟立为什么把他拉进“蓝名单”里,尽管该 名单中的十万元并不特别巨大,他从多年家庭积蓄中拿出十万元上缴,目前也没有 多大的困难,不是他小气拿不出这笔钱,也不是他不知道后果严重,问题是没有就 是没有。 “真的没有?”洪主任追问。 “我已经反复说明。” “既然这样就不多说了。”洪主任道,“简主席得给我们一个书面说明。” “要我在这里当场写下吗?” 洪主任表示不需要那么急,可以容简增国再回忆一下情况,想清楚了再写。 简增国说:“不需要再回忆,我记得很清楚。” “如果简主席一定要当场写,那也行。” 简增国笑笑道:“确实不必那么急。回头我写好交过来吧。” “请明天上午交给我们。”洪主任说。 简增国告辞。 回到家中,妻子林淑惠告诉他:“儿子问你去哪里了?” 简增国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处于关机状态。刚才到宾馆八号楼见洪主任时, 他把手机交给屋里的工作人员,人家把他手机关了,这是办案规矩。离开时人家把 手机还给他,他随手往口袋里一放,没想起马上开机。 林淑惠说,儿子从乡里打来一个电话,没讲什么事,只是拉了拉家常。谈话中 他突然提到父亲手机联系不上,不知去哪里了?林淑惠说简增国到宾馆开会,简哲 没再多问。放下电话后林淑惠回想,感觉有些异常,因为简哲几乎从不在电话里主 动询问父亲的事情,也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今天这是怎么啦? 简增国说:“他听到风声了。” 妻子顿时不安:“是什么风声?” 简增国笑:“眼下乱七八糟,什么风声都有。” “你没事吧?” 简增国让妻子放心,没事。他会给儿子去个电话。 这时候手机铃响,不是简哲,却是邵海洋,邵县长。 “主席在家吗?”邵海洋问。 “邵县长找我有事?” 此刻邵海洋在市会议中心打电话,会议中心就在市宾馆内,离1022专案临时办 案地点,简增国刚离开的八号楼只隔着一个小花圃。邵海洋给简增国挂电话属临时 事项:该县定于后天在市会议中心召开旅游产品推介会,为此布置了一个本县旅游 风光展,他们给简增国等老领导发了请柬,邀请参加推介及展览的开幕式。今天邵 海洋专程赶到市区检查活动筹备情况,他想麻烦简增国提前来现场看看展览,简增 国在本县任职多年,情况非常熟悉,邵海洋想听听老领导的意见,以便展览更加完 善。 简增国说:“小邵跟我客气啥呢。” 邵海洋说:“主席在家里稍等会儿,我的车去接。” 十几分钟后,两人在会议中心见了面。而后邵海洋领着简增国穿行展厅,在一 面面展板前指指点点,解说内容,征求意见。简增国亦看亦说,频频点头。 实际上彼此都只是做个姿态,邵海洋一边介绍展览,一边压低嗓音向简增国述 说情况,该情况十分重要。 “见到他了。”邵海洋报告,“他非常关切。” “怎么交代?”简增国问。 “他说一定要把握好,哪怕暂时受点委屈。” 简增国没有吭声。 他们提到的“他”是上边一位领导,跟简增国有渊源,彼此熟悉。这位领导在 省里身居高位,可以了解很多情况,可能的话也会提供帮助。前些时候,简增国第 一次被洪主任请去问询,自知遇上麻烦了,需要想办法补救,特地与“他”通过一 次电话,请求帮助。由于事涉案件,比较敏感,不能牵累上级,简增国打过电话后 就不再联络,转而交代邵海洋帮助沟通。邵海洋昨日以汇报项目为由,专程到省城 去了一趟,见到了“他”,“他”通过邵海洋把相关情况与意见传了过来。邵海洋 非常谨慎,没有像以往那样上门拜访,而是把简增国请去看展览,暗中悄悄传递消 息,表面公开,无遮拦,以防止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导致不利后果。 据邵海洋在省里了解,北京的高层领导和省主要领导对1022案件和连带出来的 “蓝名单”非常重视,办案部门抓得很紧。“蓝名单”里确实列有简增国的名字, 办案部门以涉案人职务高低排座次,简增国级别高,名字靠前。目前名单上的大多 数人都已供认不讳,小部分人提出异议,多为申诉金额有误,没送那么多钱。涉案 人中坚决否认者已经不剩几个。简增国排名在前,始终坚决否认,不能不引起上级 注意。该案已经不是省里那位“他”可以影响控制的,因此“他”很担心简增国。 “他”告诉邵海洋,简增国拒不承认这笔钱,应当有其理由,可能存有隐情。但是 无论什么情况,目前退一步为好,承认下来不会成为大问题,一味坚持则肯定后果 严重。 “听起来不太妙啊。”简增国摇头。 “他很关切,再三交代,时间不多了。” “只能认下来?”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我家里刚好有一点现金,让我爱人先送过去凑一凑吧?” 简增国说:“不必。需要的话从林老师那里拿,够交。” “我能帮点什么?” 简增国说:“你自己注意点。” 当晚,简增国找出几张稿纸,在家里写“反省书”。没写几行,儿子简哲的电 话来了,没挂家里座机,直接打简增国的手机。 “爸,你怎么样?”他问。 简增国这才想起忘了先给儿子回个电话。简哲如此直接这么急切寻找父亲,于 他们父子间有如太阳从西边升起。看起来儿子感觉紧张,原因可以想见。 简增国告诉儿子,眼下老爸一切安好,无须操心。下午去宾馆没什么大事,被 邵海洋请去看展览。他注意到儿子那个乡的两块展板,内容、图片都不错。 简哲说:“里边有几段文字是我写的。” 简增国批评:“不要卖弄文字,你是乡长,不是文书。” “乡长动口不动手吗?” “你要是觉得不对,辞掉乡长去当文书。” 简哲说:“我还真想辞过,后来坚持下来了。” 他告诉父亲最近乡里事情多,除了日常工作,他还组织乡干部学习,给他们上 大课。事情多跑不开,只能用电话给父母问问安。 “你讲什么课?”简增国问。 是法律课,简哲的本行。 “依法治国啊。”简增国语带嘲讽。 “爸,这个不重要吗?” “简乡长说呢?” 简哲在基层干了这么几年,深感下边麻烦众多,根本问题在于人治,谁有权谁 说了算,从拍脑袋瞎指挥,到滥用职权,强迫命令,漠视群众权益,把人逼上梁山, 什么状况都有。这样下去哪里可以?日后必须依靠法治,走依法治国这条路。乡里 干部这方面的素养不够,所以要学习培训。 简增国说:“你在那里上几堂大课能解决什么?” “事情总得一步步来。” 简增国说:“其实该表扬你,有想法总是对的,而且难得。” 简增国让简哲在乡里好好上课,上完课好好征地拆迁,不必老想着打电话问安。 家里一切都好,老妈身体正常,老爸幸福安康。儿子突然接连打来电话,一定是听 到风声,1022,蓝名单黑名单什么的。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无论听到 什么,一概别去管,放心就是了。儿子的事情老爸管不着,老爸的事情老爸自己能 对付。 跟儿子通完电话,简增国把桌上写了几行的“反省书”一撕了之。 隔天上午他如约再到宾馆八号楼找洪主任,交上所写的一份材料。不是“反省 书”,是“书面说明”。 洪主任问:“简主席没回忆起什么?” 他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