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段时间简哲隔一两天就往家里打电话。在电话里谈吐表现正常,反常的是电 话频率陡增,显然他感觉不安。他在电话里总问情况怎么样?身体都好吧?其不安 溢于言表。简增国告诉他一切都好,没事,让他好好在下边征地拆迁,完成任务, 有时间给乡干部上上课,讲讲依法治国,不必操心家里。 “找时间回家看你和老妈。”简哲说。 “不要回来。”简增国没有一丝含糊,“做你的事。” 简增国不希望儿子回家蹚浑水,因为此刻老爸麻烦大了,外界沸沸扬扬已经到 处声音,简家里的电话以及手机铃声则显著减少。“师长”在位时是大忙人,身边 电话铃此起彼伏,退休后电话少了一些,丁零丁零也还不绝于耳,表明本老家伙不 缺人脉。前些时候受到1022专案数次邀请,号称进入“蓝名单”,简增国的电话不 减反增,有的人大胆打听情况,也有的什么都不说,闲聊几句,含蓄致意,聊表慰 问。那时候简增国只是进了名单,本身并无大事,电话联络没有风险。现在情况忽 然不同了,相关问题骤然升级,简增国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危险源,令人避之唯恐不 及。此时此刻,除了很稀罕的若干不知情者,只有儿子简哲还敢频繁往家里打电话。 儿子不愧就是儿子,尽管当了乡长,该顶牛照样顶牛,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 越来劲。简增国明言禁止他回家,当天晚上他就从乡下跑了回来。进家门时他轻描 淡写说了一句,似乎匆匆回来就是要送一袋地瓜给老妈尝尝。 简增国对儿子拉下脸:“简乡长在下边没事干吗?” 简哲不理会,只顾与母亲说话。 “我说你。”简增国不放过儿子,“头发多久没洗了?” 简哲头发长了,头上衣领上星星点点落着些头皮屑,简增国看了很觉刺眼。 简哲说:“爸,下边没事干,找不到工夫收拾。” “那你跑回来干什么?” “我要跟爸谈谈。” 林淑惠紧张:“你们谈什么?” 简哲笑:“妈别管了,是工作上的事。” 简哲起身,与父亲一起走到阳台,在那里谈,以防母亲听到担心。 简哲知道“蓝名单”的事情,也听说父亲拒绝承认,他很着急。作为儿子他非 常牵挂,所以赶回来劝父亲一句:如果情况属实,不承认是不对的。无论多丢面子, 无论会遇到什么麻烦,应当尊重事实,这才是对的。 “谁让你管对管错啊?”简增国问。 “我是你儿子。” “你管不了,老爸自己对付。” “爸,为什么要引火烧身!” “我不跟你说这个。” 简增国下命令,不让简哲呆着,要他马上离开。简哲本打算在家过一夜,已经 安排乡里的驾驶员去市宾馆住下,但是简增国不允许,也不同意简哲留宿宾馆,命 他务必立刻启程,连夜返乡,去把头洗一洗,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简增国不服:“爸爸!这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了算。” 简增国没有一丝含糊,硬是把儿子赶出家门。出门时简增国给儿子追加一条命 令,让儿子这一段日子不要回来,也不要给家里打电话,因为不需要。 儿子一声不吭离去。林淑惠大惑不解。 简增国解释:“这小子回家跟我吵了一架,但是我很高兴。” 其实他心知肚明,此刻无从高兴。 简增国已经退休数年,按照开玩笑的说法,叫作已经安全降落。时下人称做官 是风险行业,这种风险与权力相关,权力越大风险越大,一旦官员退休,无职无权, 风险也就不复存在。这并不是说凡安全降落的官员都属清廉,事实上确有官员在任 上胆大妄为,但是人家或者运气好,或者有人罩着,终于全身而退,身上一根毫毛 不少。理论上官员退休之后并没有进入保险柜,既往犯罪依然可以被追溯,确实也 有些已降落者被查,好比飞机降落后冲出跑道,机毁人亡,但是并不多见。毕竟在 职官员腐败案多发,相关部门尚且查不过来,很难顾及退休官员既往事项,外界上 上下下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台子上的权力官员,对退下来者兴趣不大。因此一个官员 安全降落之后,他曾经的飞翔过程无论多么惊险都会迅速黯然失色,通常不会有事。 蓝伟立的一份“蓝名单”把退休官员简增国牵涉到案子里,涉嫌送款十万。十 万元不大不小,简增国夫妻工作多年,依靠合法收入和积蓄,不需要贪污受贿,积 攒这么一笔钱还是做得到的,仅此而论,这笔钱对简增国并不构成太大威胁。他为 什么拒不承认呢?或者他真是被冤枉了,或者他出于某些缘故拒绝坦白,后者显然 更有可能。蓝简之间不存在特殊过节,蓝伟立不至于编造情节诬陷简增国,简增国 则有可能作假不认账,他有理由心存侥幸,因为这笔钱没有第三者旁证,数额也不 特别巨大,简增国本人已经退休数年,通常情况下,办案方未必会对他穷追不舍。 问题是“蓝名单”一案不是一起普通案件,其牵扯官员之多累计数额之大触目惊心, 暴露出本地干部队伍的严重问题,影响非常恶劣,受到高层关注,办案部门奉命务 必彻查严处,以警示干部,对上下有个交代。简增国是“蓝名单”里的排前人物, 送款十万以常理分析当是事实,他拒不坦白,成为抗拒交代的出头鸟,办案部门不 太可能轻易放过。 简增国号称“师长”,为官多年,不缺乏眼光和经验,他不可能不知道“蓝名 单”的特殊性和严重性。如果起初他确实心存侥幸,那么在邵海洋悄悄传达省里那 位“他”的意见之后,改变态度的必要与紧迫已经无可置疑,这时候无论如何应当 先把事情认下来,把悔过书与涉案款项交出去,那样的话,退休干部简增国的涉案 将到此为止。如果他充当出头鸟继续抗拒,则必定引发彻底调查,那时翻出来的可 能就不只是十万元的问题。简哲所说的“引火烧身”就是这个,其巨大风险简增国 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选择继续抗拒。 他把表明本人无辜的说明书交给洪主任后,头几天风平浪静,因为办案人员必 须把相关情况报告上级,请上级研究并作出决定。几天后情况突变,洪主任一组人 员奉命扩展调查范围,从调查“蓝名单”转而深入到调查简增国。简增国本来只是 “蓝案”里的一个配角,在该案拉出的名单里领衔跑跑龙套。现在不同了,“蓝案” 派生出“简案”,简增国把自己跑龙套跑成了另案主角。 简增国从多个信息渠道得知洪主任他们已经扩展了范围,被通知前往宾馆八号 楼的人员不再只跟蓝伟立有关,他们需要回答的问题已经涉及简增国。按照要求, 接受问话的人员必须保守秘密,不能将问讯情况外传,但是总会有些信息直截了当, 或者通过曲曲折折的通道传到简增国的耳朵里。简增国听说除了通知相关人员前来, 办案人员还分出几个小组下访摸底,调查重点放在他当县长、书记那个时段。通常 认为一县主官权力大,为腐败案的高发区。 那一天简增国第三次到宾馆八号楼接受问询,谈话者还是洪主任,态度依然客 气。洪主任向简增国核实三件事,都是简增国在县里工作时的陈年旧事。第一件是 县城农贸市场的改造,包给承建商曹成会的条件是什么?第二件是当年简增国的母 亲过世,治丧怎么安排?第三件却是王明元,王与简为亲家,当年王家住宅是怎么 给的? 简增国即表扬:“你们工作真是细致。这些陈年旧事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请简主席尽量回忆一下。” “里边有什么问题吗?” “简主席认为没有问题?” 当年这三件事都有些具体情况。县农贸市场年久失修,急需改造,但是县财政 困难,无法推进。简增国认为政府手中有权,不怕没钱,可以搞权钱交易。所谓权 钱交易是开玩笑的,不外是把开发商找来,让他们投钱,帮助政府把市场盖起来, 把道路修起来,改造过程中用地富余出来了,给开发商建房子卖钱,这是双赢。母 亲治丧那件事比较特殊,简增国生于乡村,父亲过世早,母亲拉扯儿女成人。简增 国上边有一个大哥,一直在乡间务农,母亲随大哥一家生活,在七十一岁上因突然 中风过世。母亲过世之际,很不凑巧,简增国带团出访美国,母亲的遗体在冰棺里 多躺了好几天,等他赶回才下葬。当时县里刚好在进行中层班子考核调整,听说县 长的老娘死了,县里跑去吊唁的人特别多。至于王明元的住房,确实是他行使县长 权力拍板给的。当年房价便宜,也值几十万,给房子主要是解决老上访户遗留问题, 与后来的结亲无关。 洪主任问:“你亲家死在派出所的原因是什么?” “先天性心脏病发作猝死。当时我们不是亲家。” 洪主任说:“这三件事是否存在违法违规问题,请简主席详细回忆一下。” 简增国不记得有什么严重问题。当然他也不敢说无可挑剔,眼下各种规定很多, 一条一条,定得很有道理,说得都很严格,但是在基层具体工作中必须灵活掌握, 完全按照那一套来,可能什么事都做不成。很多时候不能不绕行变通。 “就像洪主任办案,有时也不得不用一些特殊办法,是不是?”简增国问。 洪主任突然转口:“简主席,我们不希望这样。” “洪主任希望什么?” “我还想给简主席最后一个机会。回头是岸。” 他们都知道这是说什么。洪主任仁至义尽,还想拉简增国一把。洪主任追查的 三件陈年旧事都不是必要的,无论他们已经掌握了什么,此刻还可以挂起来不问, 只要简增国回头承认错误,认下“蓝名单”。所谓“两害权其轻”,认下“蓝名单” 对简增国并没有太大危害,如果继续顽抗,所查三件事里则肯定潜藏着巨大危险。 简增国说:“谢谢。我会考虑。” 他没有回头。 那一天,市政协老干处组织离退休老领导活动,下基层考察,简增国报名参加。 虽然外界传说纷纭,沸沸扬扬,毕竟上级还未作出对简增国的处置决定,他还有行 动自由。那一次活动去了下边县里,就是简增国当过县长、书记,发生过若干陈年 旧事的地方。同行的市政协老领导一共有三位,老家伙们到达时,几位县领导站在 宾馆门边迎接,县委书记亲自站台,叫作“高度重视”。简增国注意到县长邵海洋 没有露面,一问是到省里开会去了,大约两天后才能回来。 “这次见不上了,代我问好。”简增国说。 当晚县里请各位老领导吃饭,几套班子头头都到。大家刚在桌边坐定,一个人 匆匆走进门来,却是邵海洋。原来他听到消息,中途溜号,直接从省里会场跑回县 里。 简增国笑:“邵县长何必呢。” 邵海洋说:“老领导光临,一定得回来表示一下心意。” 简增国再问,才知道省里会议还有一天,邵海洋赶回来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这 顿晚饭,而后还要连夜赶回省城,以便参加明天的会议。 “让我都过意不去了。”简增国说。 邵海洋说:“应该的。” 当晚邵海洋的位子与简增国隔着几个座位,邵海洋数次起身,过来给简增国敬 酒,他不喝酒喝果汁,以汁代酒示敬。每次碰杯他们都交谈几句,邵海洋提到了简 哲,表扬该年轻乡长非常好学,工作非常努力,有自己的想法,坚持脚踏实地,十 分难得。 “拜托你们对他多批评,那是关照他。”简增国说。 邵海洋:“主席放心,简哲交给我了。” 除了简哲,他们没多谈。当晚饭桌上人多,相当于上一回的展会现场,邵海洋 如果有重要信息,可以很从容地利用该公开场合传递,做到不留痕迹,但是他什么 都没说。邵海洋专程从省城赶回来,不会只为了给简增国敬果汁,他在省里应当听 到了一些消息。为什么他不说?难道他想传递和表达的东西尽在果汁中? 饭后邵海洋问简增国:“主席有什么交代?” 简增国说:“你晚上还要赶路,走吧。” “不急,可以陪陪领导。” “不要你陪。走。” 简增国把邵海洋赶上车,上车时他们握了手,简增国感觉到邵海洋手掌有点异 样,握上去显凉,微微有点抖。 邵海洋一定听到了什么。他说不出口,但是非得跑回来见上一面。 简增国什么都不问,当众把邵海洋赶上路。前些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待儿子,迅 速赶出家门,连夜遣返乡下,这是为他们考虑。此时此刻,他们与简增国的任何单 独接触都可能被记录在案,日后都可能面临调查。因此不如省点事,让他们及早撤 离。 当晚,简增国带着一点礼物,由县委办主任陪着,借便走亲戚,拜访亲家母。 当年该亲家母冲进县政府大楼,对着简增国哭喊:“拿命还命!”简增国记忆犹新。 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即使在成为儿女亲家之后。亲家母住的房子是当年简县 长拍板安排的,以往简增国从未隆重光临,只知道妻子林淑惠曾悄悄上门探访过。 时到今日,简增国第一次走进了王家房门。 亲家母在,还有媳妇和孙子。儿子简哲在下边乡间,不在这里。 实际上,简增国上门的目的是看孙子。孙子一直住在外婆家,与外婆和母亲一 起生活。王小娟已经在一年多前从乡下中学调到县一中任教,她与简哲当年就是这 所学校的同学。县一中的工作条件比乡下中学好得多,生活也好安排,可容王小娟 更多地照料母亲与孩子,也为年轻乡长简哲依法治国免除更多后顾之忧。从乡下中 学往县城调很不容易,县长邵海洋亲自发话才办成了,谁让县长发了话?简增国。 简增国知道自己儿子不会去求领导办这种事情,那么老头子来办吧,一句话。 简增国在亲家母那里没有呆太长时间。寒暄几句,拉拉家常,抱抱孙子,也就 半个来小时。亲家母不是场面上的人,表情十分木讷,与旧日简县长间曾有过节, 相对尴尬,没有多少话好说,待客只靠王小娟。王小娟本人被简增国的突然到来弄 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次意外拜访气氛比较怪异。 王小娟问简增国:“爸,我给简哲打电话让他来吧?” 简增国说:“不要。” “他性子就那样,爸不要生他气。” 简增国笑笑:“我早让他气饱了。” 简增国告辞离开。 第二天一行人从县里返回市区。简增国到家时,简家所居住宅楼下停着一辆轿 车,有两个人站在车旁等候,其中一位是洪主任。 洪主任说:“简主席,请跟我们走吧。” 简增国上了他们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