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天如此喧闹,却又如此寂静。相对于这寂静,是因为床头的电视机始终是 关着的。细米听到楼下人们的说话声,打趣声。半下午时,便越来越静。耳廓里只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了……再后来,黄昏鸟翅一样铺展,她便听到阔阔的落雪声。朝 窗外看,见雪片安静坠落。或远或近,雪已将田地与屋舍裹住,只西津渡在苍茫中 划出一道清晰印痕。 从那天晚上开始,细米开始觉察出自己身体的一些变化。 临睡前,静东到她床前来过,又迟迟不肯动身。细米笑笑说,去吧。 这样的夜晚,时间最终以静寂的方式开始,却又以喧闹的方式结束。除开街上 的喧声,家里人细碎的脚步,听得最多的,还是那阔阔的落雪声。细米恍惚觉得对 屋的新娘成了自己——娇羞地坐在床上,喝得醉醺醺的静东从楼下踉跄上来,一个 不慎,跌坐在身边。而她又觉得那是他故意的……顽皮地俯身从盖头下窥看她的脸。 好漂亮,他说。用一只手攀住她的肩膀,嘴巴凑到她的耳边。虽隔了一层薄薄盖头, 细米仍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搔着她的耳朵,让她痒痒地好受……他抱住了她。 嘴唇隔着那一层盖头,亲吻她的脸,又去探寻她的嘴唇……你傻呀,细米说。她的 意思是想让静东将盖头扯下来。但静东却不管不顾的,像要将她绑架,莽莽撞撞去 拉扯她身上的衣服……谈恋爱三年,每次静东吻她,手总是不安分地去她身上摸索, 也是这样地莽撞。却每次都被她喝止。那是她最后的防线。树上最鲜美的果子,她 说要留到最后才能让他摘取。而现在她终是找不到任何理由了,她也不想去阻止他。 静东的手犹如弹拨琴键,终是将她身上的羁绊弹拨得灰飞烟灭。屋子里空气冷冽, 但她鲜活的躯体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只是惊讶静东为什么不将自己头上的盖头除 下。两具年轻的身体于空气里“嘭”地擦亮时,细米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禁锢在岸 上的鱼,迅疾跃入一片浩瀚汪洋……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的脸上蒙着盖头——其实 是被子捂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僵硬的身子,在静东的爱抚下,一丝丝脱开绳 索的捆绑,柔韧起来,膨胀起来…… 婚后的日子,这错综复杂的一家人,终是在感觉上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而变 化最多的,仍然是细米。当她在某一天感觉到自己厌食、恶心,下腹部轻微涨疼, 略有不适时,从黄阿婆喜滋滋的言语间,她知道,那正是喜梅害喜的日子。 卧在病榻上的细米,感受了生命在喜梅肚子里孕育的全过程——却哪里仅仅是 感受啊——那团粉嫩的血肉,就好像在她的子宫里孕育一样。喜梅呕吐时,她跟着 恶心;喜梅馋嘴贪酸时,她跟着口焦舌燥……直到临产,喜梅半夜被送去医院。家 里只剩下细米一人,她的身体没有来由地抽搐、痉挛,而那莫名的疼痛却使她百般 欣慰。细米知道,那是喜梅正在产房经受着生命降临前的阵痛……直到东方破晓, 熹微晨光映亮北窗,细米才感觉到了踏实,她感觉很饿,肚子空得难受。耳际间恍 惚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忽地就泪流了满面,喃喃自语说,生了,生了…… 果然就是天放亮时生的。是个女婴。是静东回来时告诉细米的。而细米则笑盈 盈说道:我知道……静东一愣:你知道!谁告诉你的? 只在医院呆了一天,喜梅便出院了。 从那扇窗子里,细米看见静东走在前面,襁褓中的婴儿被他小心翼翼抱在胸前。 看那拘谨的样子,细米不由笑了。正是初春时节,流水的反光将周遭的一切镀上一 层细软绒毛,而那阳光也像是生了绒毛的,将石桥上走过来的一行三个人,不,是 四个人,都罩在一层澄明的光晕里。 喜梅不下奶。妞妞是用奶粉一点点喂大的。妞妞刚抱回家那天,细米在楼上叫, 其实她不叫,静东都是要把孩子抱上来叫她看的。起先是静东在怀里抱着,侧着身 子,让细米看婴儿粉嫩的模样。细米说,放我身边吧。猫一样的婴儿放在细米枕边, 竟让细米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小家伙睡了一路,此时醒来,睁开眼睛,冲细米咿呀 一声……就像小动物一样,她或许先认定了细米,这或许就是妞妞跟细米亲近的原 因吧。到了妞妞开口说话,她把细米叫做“大娘”,把喜梅叫做“二娘”。知道底 细的人都在背地里开静东的玩笑,有时他们问妞妞,你是“大娘”生的还是“二娘” 生的?妞妞翻翻眼睛,翘着脚说,两个娘生的。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大娘脾气好。妞妞若在爸爸和“二娘”那里受了什么委屈,都会跑来找“大娘” 哭诉。甚或翘着小嘴巴说,我不跟你们“过”了,我去跟我“大娘”过,于是吃饭 睡觉,都和细米厮混在一起。 妞妞慢慢长大的那几年,家里的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喜梅出资,帮静东买 了一辆小型货车,开自己的车出去拉生意,总比给别人打工强。米镇人看着这奇怪 的一家人,觉得日子就是这么慢慢过起来的,多苦的日子,总有个熬出头的时候。 但好景不长。静东的货车又出了一次事故。他实在太累了,在运货途中一个闪 失,撞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幸亏急打方向盘,车子撞在路旁一棵树上,静东断了 腿。虽有保险,但扣除赔偿以及自己疗伤之外,那辆车几乎就报销了。 静东躺在床上疗伤的日子,家里再一次阴云笼罩。迫不得已,喜梅去镇上一家 五金厂打工。早七点上班,中午带饭,时常加班,晚上要七八点钟才能回来。曾经 一双白皙的手,被铁器磨砺得粗拙而丑陋。而五金厂的生意也不景气,时常停工。 停工的日子,喜梅待在家里,看着家中的伤残老幼,想想自己以前那段还算衣食无 忧的日子,如今的生活好似被悬置在深渊之中,看也看不见一丝光亮,整个人近乎 崩溃。 当喜梅和家里人提出,准备再次南下打工时,静东和黄阿婆都深感意外。表现 最为诧异的当数黄阿婆。这个家怎么办!她急叨叨说。看了一眼喜梅,又补充一句, 妞妞怎么办!静东用手拄了一下伤腿,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一瘸一拐走着, 说,我这腿就快好了,马上就能出去干活了。他似乎是想用这样的解释来劝阻喜梅 的出行。但想想家里的境况,总归是没有底气的。 细米躺在床上,看淅沥秋雨摩擦着窗外的田野,石桥,以及西津渡渐近枯竭的 流水。心里虽是自责,除了那种无能为力的虚弱之外,心内只剩一片空茫。 就在前天晚上,从那扇窗子里,细米看到一个陌生人,倚在桥杆上,向西津渡 的水面抛着烟蒂。他待在石桥上的样子显得百无聊赖。直到喜梅收工,那陌生人拦 下了她,他们两人站在石桥的一端说了好一会儿话。 第二天五金厂放假,喜梅呆在家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傍晚时分,那个陌 生人又在石桥上出现,并且一直百无聊赖地待到很晚才离去。 第二天喜梅上工,陌生人却在家中出现了。大声和静东在楼下寒暄。直到上楼 来探望细米时,经静东介绍,细米这才知道,他们竟然是曾经的工友,名叫曹胜利。 她似乎还能从记忆中搜寻到这个人的影子,曾经瘦瘦高高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胖 子。曹胜利早几年下海,去了南方,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听他开口说话,话音 里已满口的广东腔。他说他在深圳开一家公司,这几年生意还算不错。这次是回家 来谈业务的,顺便拜访一下老工友。 细米心想,这哪是拜访老工友啊,分明是来打探喜梅的消息。 那晚曹胜利约喜梅在外面喝酒,曹胜利不无感慨地看着喜梅说,仅几年的时间, 你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穿着工装,未曾梳洗过的喜梅笑了一下,忽然以手掩面,无声哭泣起来。 曹胜利急忙从对面走过去,挨喜梅坐下,搂住喜梅肩头,怜惜地捋着喜梅垂在 耳畔的头发。 两个人最初在一家工厂里相识。喜梅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曹胜利是一个小班头。 因是老乡,两人的交往算是相互温暖那种。从那时曹胜利便对喜梅信誓旦旦,要让 喜梅过上天堂般的日子。后来因变故,曹胜利无声无息从那工厂里消失,很是让喜 梅失望。两人从此便失去联系。后来几经浮沉,曹胜利浮出水面,在深圳置了物业, 有了自己的公司。结过婚,只不过婚姻很快失败。这次回乡,无意中听到喜梅的消 息,心中旧情复燃。 曹胜利从后面搂住了喜梅,忽然说,跟我走吧,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喜梅半推半就,投进曹胜利怀抱,却忽然对曹胜利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那天晚上,细米又从窗子里看见,喜梅由曹胜利架着,踉踉跄跄走过石桥。走 下石桥时他们难舍难分拥抱在一起。直到喜梅离开,曹胜利仍站在石桥上,点一颗 烟,看着喜梅拐过巷口,这才将烟蒂扔进西津渡的流水,摇摇晃晃走远去了。 那一晚楼下始终响着喜梅的哭声间或笑声。静东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大,后来渐 无声息。妞妞被黄阿婆抱到她的床上去睡。细米屏息躺在床上,看着北窗被黑暗浸 泡、腐蚀。直至惨淡的熹白浮生,黑暗的硬茧向下滑落,掷地有声,窗子才又慢慢 浮现了出来。 喜梅临走前那天,上楼来向细米告别。 细米忽然呐呐自语般说,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喜梅显然是被她这句话问愣了,看着细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 才红了脸说,我不出去讨生活,咱们这一大家子,怎撑得下去呢。 喜梅走后的日子,静东的腿伤基本痊愈。又能出去揽活挣钱了。日子便又好似 回复到以前的光景。只不过多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妞妞。喜梅的出现或消失,在静东 和细米的生活中似乎未曾搅起多大的波澜。只是偶尔地,妞妞会时常念叨起喜梅来。 她已把细米当成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而黄家阿婆呢,似乎言语更少,更加勤勉地打 理着一家人的生活。有时面对静东,黄阿婆会觉得不好意思,内心竟常常自责起来。 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喜梅的归属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只是大家都不愿意 提起罢了。 喜梅的电话却是常常打回来的。问妞妞想不想她,问买的衣服合不合身。深夜 里借由电波的传送,她与静东曾有过一次认真的长谈,但两人之间的语气却少了夫 妻间的亲昵。喜梅对静东说,不然你就带妞妞过这边来吧!静东沉默了一瞬,争辩 道:那细米怎么办?喜梅在电话那端长时间沉默,后来才说,有我妈照顾着,不是 一样嘛。静东岔开了话头,对喜梅说,以后就不用汇那么多钱过来了,我找的那份 工作,薪水还不错,一家人的开支蛮可以对付的。 日子就像西津渡的流水,淌得漫无边际。直到雪花在窗外飘落时,躺在病榻上 的细米忽然从窗子里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出现在西津渡桥头。她步履匆 匆,系在颈间的红色围巾在白雪的布景中微微拂动。雪下得沉实而安静,天地间仿 佛拉起一道白色幕帘。或远或近,雪将田地与屋舍裹住,只西津渡在苍茫中划出一 道清晰的印痕。 细米抬手捅了捅在一旁玩耍的妞妞,喜滋滋说,妞,快看!你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