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乘小轿把前五姨太冯婉如抬进刘家大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四周慢慢 地黑下来。房子和院里的树、花都一点一点地沉浸在洇开的墨色里,好像是不动声 色地在预示着什么。冯婉如掀开轿帘的一角,悄悄地窥看,只见上房里已经亮了灯, 有人影在晃动,似乎还有断续的低语声。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说:“你的命, 就变了。” 停了片刻,有脚步声。轿帘掀开了,媒婆张妈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到啦,下 轿吧,我的五太太。”冯婉如伸出的脚停了一下,看着鞋面上的那朵绣花,低声说 :“别这么叫了。五太太,没有了。” 上房的门开了,有人陆陆续续出来。为首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冯婉如知道, 这就是刘大夫,她的第二任丈夫。刘大夫身后,是四个孩子,高高矮矮,在暮色中 勉强可以辨认出有男有女。黑暗里是看不清表情的,只有一种冷漠随着他们的走近 而慢慢地漫了过来,像是雨后的森林里,那一股阴气。 “都进屋吧。”刘大夫说,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娶新人,而像是迎接一个普通 病人来就诊。他的五官在上房的灯影里闪过,眉目清晰了一下,又暗下去了,让冯 婉如来不及看清他的神色。其实他们不是陌生的,五姨太的确曾是刘大夫的病人。 当初,武司令一家的大小毛病都是刘大夫给看的。武司令还赠送过刘大夫一面银盾, 雕刻着“妙手仁心”的字样和精美的花纹。刘大夫确实医术高超,但武司令还是死 了。 冯婉如还记得,刘大夫说过,治病治不了命。 司令武尊义的死很突然,也很尴尬。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于谁的黑枪 或火并,更不是一般的病逝,他是死在了尼姑庵里,死在他的原配夫人尼姑净慈的 床上。 武司令没死在战场上是可以理解的。他根本不可能死在战场上。武尊义出身书 香门第,阴差阳错当了司令,从来都是躲着战场走,仗是能不打就不打的。即使非 打不可,也是能小打就小打,打不赢的就跑。何况,他身边有一个连的护卫,都是 棒小伙子,从一个村子出来的本家子弟,全是姓武,关键时刻肯用命保护他的。 再说,此时此刻天下基本上是共产党的了,武司令顺应天命,早把自己的草莽 队伍遣散掉,缩在武府里,整天和六个姨太太饮酒吃茶谈诗作画,世事不问了。 挨黑枪就更不可能。武尊义平日吃斋念佛,待人和气,乐善好施,门前的叫花 子都吃得肥头大耳,有谁会和他不共戴天呢。当年,武尊义的杀父仇人王麻子落到 他的手上,谁都以为他会拿他开膛破肚祭祀父亲,王麻子自己也脸色灰白地说: “武兄,什么也甭说了,我认栽,你动手吧。”他却只是冷冷地盯了他半晌,然后 下令松绑。王麻子怀疑自己耳朵堵了,掏摸了半天,疑疑惑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要杀你就痛快点,别耍滑头。武尊义说:“念你杀过日本鬼子的功,我不记你别的 过,你走吧。” 武司令唯一的优点也是缺点,是喜好女人,而且品位很高。这从他那六个如花 似玉的姨太太身上就可以看得出的。这六位难得的是不仅漂亮,温柔,而且个个身 怀绝技,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的。退隐在家的武司令,日子过得显然快活潇洒。如 果说武司令在她们其中哪一个的床上做了花下鬼,那没有人会惊讶的,反而只会羡 慕而已。但说武司令是死在早已出家的原配床上,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姨太太们, 都是半晌作声不得。那一刻,她们浮想联翩,关于命运和爱情的种种诡异,让她们 毛发耸立。 而向来言语不多的五姨太冯婉如,就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武府不宜久 留,她必须开始盘算自己的下一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读过初级中学的她认为武尊义是爱自己的,至少在六位姨太 太之间,他分配给她的爱好像是要多一些的。冯婉如喜欢读书看话剧一类的时髦东 西,她读过《娜拉》,看过《雷雨》,也痴迷《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浪漫。和五位 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在她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可是,她没有办法。父亲是武尊义 的私塾老师,老婆重病的时候只能求助于发达了的学生。而给学生的回报,只有自 己的女儿。冯婉如擦干眼泪之后走进武府,像是走进地狱,一步一步都踏着绝望和 哀痛。但她没想到的是,武尊义的温存,武尊义的细致,武尊义的温文尔雅,竟慢 慢地把她俘虏了。时间的温润水滴,在她自认为的石头心上滴出了泉眼。 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在她进府之前很久,净慈就已经出家。冯婉如当然没有 见过这位原配夫人,她就更想不到,武尊义每天缱绻在六个美人之间,心里想着的, 竟然却是那个俗名叫马玉兰的老村姑。就像一个梦,开始不想做的,睡了,也就不 由自主地做了,还就渐渐沉了进去,再醒来,就是被伤害后的痛彻心扉了。 她当然是不会声张的。声张有什么用,只会坏事。武府里的勾钩斗角是家常便 饭,如花的笑靥背后都是磨得锋利的刀。她只能把这种痛藏在心底,不敢让它成为 被宰杀的借口。十九岁的六姨太肖美凤却是不饶人的,她进府不过半年,新床还没 焐热就守了寡,当然是一种世界崩溃的感觉。听着肖美凤的号啕,看着满院白色的 幔帐在风中飘舞,冯婉如就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于是就嫁了刘大夫。刘大夫的夫人半年前病逝,要应付病人,要伺候四个孩子 和一家子人,疲惫不堪的刘大夫早就放出话了,要续弦。条件只有一个,对孩子好。 冯婉如没有挑剔,她也没资格挑剔。自己给人家当小妾,现在又成了寡妇,还要求 别人什么。何况刘大夫是在武府出人惯的,武府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现在,好人就站在她面前了,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四个孩子站在灯 影后面。在灯影中央的,是一桌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满屋的饭菜味道,说不出香, 也说不出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感觉。冯婉如坐下,用旗袍下襟挡着,悄悄脱了脚 上的绣花鞋。鞋有些小,挤脚,疼。她仍然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花,发愣,不知道应 该做什么。忽然,四个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呼啦一下子扑到了饭桌上。他们 肯定是事先商量好的,不看冯婉如,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盛了饭,坐下就吃。刘大 夫愣了—下,说:“哎,你们……”他的话只是加速了孩子们的咀嚼,满屋子是小 兽般的吞咽声。 “没规矩……庆国,给……盛饭。” 叫庆国的是最大的男孩。他对父亲充满无奈的命令置若罔闻。冯婉如的心有些 冷。她看着孩子们,不敢说什么。刘大夫也不动,就那么站着。二男孩站起来了, 低着头,盛了一碗饭,放到冯婉如面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关注他的动作。显 然,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不想给他们的父亲更大的难堪。 冯婉如听见刘大夫松了一口气。接着,听见他说:“吃饭吧,你一定饿了。啊, 这是庆国,庆生,庆林,还有庆英。慢慢你们就熟了。今后……麻烦你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里是有温柔的。冯婉如心里的冷被这点温柔给暖了一下。她抬 头,看一眼刘大夫,刘大夫也在看她,目光一碰,是他先移开了,有些慌乱。于是, 她的眼睛从他的肩头处滑过去,落到了墙边的条案上。那里是几个瓷罐。凭在武府 的磨炼,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青花,即使是在暗处,也发放着温润的光泽。 “家传的,据说是明青花。我也不懂这些,就装药材。” 原来刘大夫是一直在注意她的。她回头,笑笑,端起了饭碗。饭,有些凉了。 17岁男孩刘庆国对家庭的仇恨不是始于继母冯婉如的进门,却因为这个女人的 登场而加剧。冯婉如是一根导火索,引燃了刘庆国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 就在冯婉如被轿子抬进刘家大院的前一天晚上,在城市东郊的湖面上,一条渔 船的船舱里,刘庆国成为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一名成员。湖面上有着微微的风, 芦苇摇曳着,把一只只夜行的鸟弹射向湛蓝色的夜空。心潮澎湃的男孩站上船头, 张开双臂,大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在他看来,黑暗已经是黎明前的 挣扎,未来是一个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都不配进入的崭新的世界。 刘庆国对父亲的恨很复杂,他很长时间都不清楚自己恨这个给了他生命至今还 在给他吃喝的人是为什么。刘家是个大家族,历史说起来源远流长。甚至,在刘庆 国的奶奶口中,刘家祖辈上还出过一位神仙的。这位刘八爷的神功显现,是在一次 全家族的逃难途中,卸下自己的大腿当柴烧,给几百口人做了一顿饭。这故事让年 幼的刘庆国不寒而栗,追着奶奶问那烧过的大腿怎么样了,刘八爷是不是就此成了 瘸子。在他的睡梦中,这条烧焦的大腿常常浮现,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闻到了焦煳 的味道。奶奶的语焉不详更让这故事像是沉在雾里,忽而清晰了,忽而又消失得一 干二净。这让刘庆国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敬畏和敬畏中的距离感。 对于不苟言笑的父亲,刘庆国也是敬畏的。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敬畏也许就是 仇恨的基础。刘大夫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弟弟,所有的人都住在这座三进的大院里, 而且所有的人都是靠着刘大夫的收入过活。因此,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刘大夫尊敬有 加。只要刘大夫那消瘦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里,大家的呼吸都会立即屏住,脚步也 会放得很轻很轻。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亲,下到几岁的孩子,都会在刘大夫的目光扫 到自己的时候立刻绽开笑脸。那笑脸是真诚的,每一条纹路都舒缓并洋溢着幸福。 刘大夫习惯这样的奉迎和尊重,他往往会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即使对母 亲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保持着当家者和施舍者的矜持与尊严。但他不知道,当施舍 和懒惰相碰撞的时候,懒惰不会因施舍而变成感恩。懒惰只能是更懒惰,而且生出 无赖。刘庆国的三位叔叔就是如此。他们因为自己在长兄面前不得不装出的恭敬而 恼羞成怒,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享受他们的生活。 刘家大院当然不是武府。武府的香艳始终伴随着制度,而制度的形成是与武司 令的身份和枪支相匹配的,香艳也就成了制度的附属品。无形的地位感是姨太太们 生存的法则,温存不过是寄生在一株大树上的苔藓,鲜艳而生命脆弱。而刘家大院, 金钱虽然使刘大夫有着地位,但却没有真正的令人畏惧的威望,因此,这里有着更 世俗的欢乐和嬉闹。 刘家最忙的人是厨师。他每天要按规矩做三顿饭,早饭和晚饭是压抑的,因为 刘大夫在家,各房打回自己屋里的饭菜是悄然送进每个人的喉咙的,仿佛长兄的眼 睛时刻在他们的后背上盯着,他们如鲠在喉。午饭则不然。午饭熟了的时候是刘家 大院最热闹的时候,和刘庆国及其弟妹抢饭菜是三个叔父最快乐最痛快的事情,甚 至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 这时候,二叔父已经吸足了大烟,三叔父也已经从小书馆回来了,而自认为是 才子的穷酸文人四叔父,也放下了他一上午没离手的《金瓶梅》。他们要出发了, 目的地是厨房。他们的老婆把盛饭菜的家什递给他们,悄声告诉他们今天吃什么, 这是她们早就侦查好的,她们每天上午的主要活动就是找到各种借口去厨房偷窥。 然后,她们嘱咐着他们多拿点什么东西,这东西或是她们爱吃的,或是她们的孩子 爱吃的。这时候,整个大院的气氛凝重起来了,蓄势待发的三个男人屏着呼吸等待 着奔跑。他们每天除去这一刻的奔跑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再奔跑的,没有食品的诱惑 他们认为奔跑毫无意义。终于,他们听见了王大厨的咳嗽声。这令人兴奋的信号使 他们立刻像脱缰的马似的向厨房飞奔而去,开始了对食物的争夺。 这时的厨房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味道。红烧肉,丸子,滑熘肉片,都在人们的欢 笑中热情地喷吐着香气。三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把长房的孩子们挤开,一边夸赞着 王大厨的手艺,一边往自己的盆里或碗里舀着饭菜。他们知道生性怯懦的嫂子是不 敢来厨房的,而几个孩子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 刘庆国在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王大厨是叔父们的帮凶,那时候他那阴郁而瘦弱 的母亲刚刚告别了这个世界。他愤怒地向父亲揭发一切,而父亲只是习惯地搓着手, 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刘庆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他只是对父亲的不说话 和搓手充满反感。仇恨就在这一刻萌生了,而且萌生之后迅速膨胀,转瞬从幼苗长 成大树。枝杈撑破心房的墙壁,心破碎了,血液就在大脑里燃烧起来。刘庆国盯着 父亲,冷冷地说出一句他自己认为很有分量的话:“我妈,就是被他们气死的,气 死的!” 刘大夫的脸就在那一刻阴沉了下来。他也盯着儿子。时间在父子俩之间停滞了, 空气黏稠地让人无法呼吸。刘大夫看向窗外,窗外是阴暗如心情的天气,也是黏稠 的,无法搅动的一种沉闷。许久,刘大夫面无表情地命令儿子:“你跪下。” 气盛的少年没有听清父亲的声音,他的耳鼓因愤怒而一直在怦怦地跳动。他看 着父亲,反问了一句:“什么?”父亲的目光从天空转向儿子,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说让你跪下。” 刘庆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那一瞬间他的思想轰然崩溃,他似乎不认识父亲了, 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泥像似的坍塌了。他盯着他,双腿慢慢地弯曲下去,眼睛里 却是血红的泪水。刘大夫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却不是看天,而是看向屋檐下挂着 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蹦跳着,大叫:“跪下!跪下!” 刘庆国的怒气一下子泄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愤怒化作了仇恨,而仇恨 叠压进心底,却变成了委屈。他想哭。他跪在父亲面前的身躯矮小而无助,而他的 退却当然被父亲看在眼里。刘大夫缓缓地说:“可以告诉你让你跪的原因,是因为 你的二弟这次考试不及格。” 刘庆国惊疑,他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小弟弟庆林 冥顽不化,学习是最头疼的事情,而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膝盖隐隐地疼,地面 的凉悄悄顺着他的腿往上钻,蛇一样地游走。他只好不吭声。 “刘家的规矩应该让你知道。兄弟的过错,都是长兄教导无方。当年你爷爷为 了叔父们的淘气,也没少让我跪。” 语气里有一种凄凉,但刘庆国没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想来那颗狂热而幼稚 的心,也无法深刻地体会个中的滋味。他低着头,听着父亲的脚步在屋里踱着,沉 重而且疲惫。当父亲的脚停在他眼前时,他看见父亲的鞋尖上有一个洞。 刘大夫在儿子面前站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出去。刘庆国在沉下来 的夜雾里跪了很久,在那一刻将自己的心淬了火。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家是没有关系 了,他知道自己将走向另一个世界。当眼泪干涸之后,他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条案上 的青花瓷罐,像是刻刀划过某个人温柔的肌肤。 当红布即将罩住青花瓷罐的一瞬,冯婉如仿佛看到瓷罐温润的光泽暗淡了一下。 好像人的眼眸眨动,刺目的红色就如眼里的血丝,闪过一种怨恨和冷漠。冯婉如手 抖了一抖,但她并没有犹豫。她知道,她的胜败在此一举。 嫁到刘家,冯婉如很快便洞悉了刘家大院的复杂形势。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 且,在武府的磨炼使她学会了镇静。前天晚上,她在被窝里轻柔地要求丈夫,为她 买几丈红布回来,刘大夫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但却被她不变的笑容 给征服了。 红布很快买回来了。今天,冯婉如要求丫环秀梅不准放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即 便是先生提前回家了,也不行。秀梅是从五岁进刘家大院的,但却在半个月之内成 了冯婉如的死党。冯婉如关紧了房门,用红布蒙罩住屋里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她 要做一次转运。 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每年都要在一个适当时机做这个在小冯婉如看来 莫名其妙的举动。用红布罩住所有东西,然后紧闭房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和喧哗。 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冯婉如只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母亲走出房间的时候, 她脸上都是一种疲惫和满足后的安详。她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是转运, 说他们一家的命运每一年都要转一转。冯婉如当然不信,她以为命运是要自己掌握 的,就像冯家庄村头小河里船夫手中的那支桨。母亲听了她的言语,只是宽容地笑 笑,但直到今天,冯婉如才知道母亲的笑是怎样的深邃和无奈。 现在,她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但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暴病猝死,没 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片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冯婉如的生命里永存。她茫然 地看着满屋的红色,在八仙桌旁坐下,静听着自己的呼吸。窗外,有孩子的低语和 轻笑,她听得出,是庆林和庆英。她不喜欢刘大夫的儿女们,不喜欢他们冷漠的眼 神,不喜欢他们规矩的举止。他们在她的面前总是礼貌的,礼貌得等同于疏远。做 好一个继母,于她来说,曾经是做梦也梦不到的课题。而现在,这课题横亘在她眼 前,如同冰山。 还不止这些。刘大夫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弟媳,向她投来的目光也都是冰冷的, 是可以像锥子一样划破她的皮肤刺伤她的心的。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那个满口之 乎者也的四弟,目光里还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色情。他看她的时候,分明是在用眼 神剥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落在饥饿的狼群之中,周边都是 白森森的獠牙。 冯婉如站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她 知道她必须要去做。命运是什么,命运是自己的抗争。转运是一种形式和一种安慰, 转运的最后目的,是给自己一种力量和希望。 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了一支手枪。这是她来到刘家大院之后唯一没有给刘大夫看 过的东西。它是她最后的隐私,是她最后的保障。在武司令的培养下,她早就熟练 地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她轻轻地抚摩着它。它在满屋弥漫的红色中显出一种不真 实的形状,柔和,小巧,温顺。她回到桌旁,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擦拭。机油的 味道钻进她的鼻孔,好闻,而且平稳了她的心。 命运的前前后后就在这一刻从冯婉如的心情中滑过了。她审问自己,也鼓励自 己。武府的暖玉温香像过往的梦,冯家庄的小桥流水是记忆的陈酿。她听见屋外秀 梅在和庆英低语,她听得出是庆英要进来而秀梅在竭力阻止。庆英的语调有一种故 意的快感,而秀梅则坚决并且带着几分惧怕。声音从窗缝钻进来,断断续续,却如 蚂蚁般啮咬着她的心。 “这是我妈的房间,我要进……” “就是你妈不让任何人进去的,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成。” “她不是我妈!” 冯婉如笑了出来,笑得有几分心酸。庆英那不驯的语气使她想起了武府的六姨 太肖美凤。肖美凤就总是这样的,骄傲,而且充满反抗意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其实也确实是孩子,进武府时才十九岁。肖美凤现在在哪里呢?冯婉如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因为她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在心里反复背诵着 自己的计划,同时给自己不时软弱下来的心增加勇气。她要去战斗了,她知道,刘 家的战争将是复杂而又凶险的。 窗外的人还在争执。她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她站起来,手里握着枪,不知道 该做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是想演好继母这个角色的, 她也必须演好这个角色。她不希望自己和丈夫的儿女们产生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未来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寄希望于这些生瓜蛋子的态度的。这刹那间的明朗让 冯婉如的大脑混乱起来,已经在心中形成的策略动摇不已。我能行吗?她问自己, 并在满屋的红色中迷失方向。 门就在这一刻被撞开了。刘庆英雄赳赳地站在门口。两个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碰 撞了。冯婉如第一个反应是把手中的枪塞到了桌布下面。然后绽开微笑。刘庆英看 着她,有着淡淡雀斑的脸上全是敌意。她今年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女孩儿正是满心 叛逆的时候,何况现在又有了她以为的对手。她几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 较劲的,但她不能不较劲,因为她的情绪要求她要和这个来当她母亲的女人为敌。 “你在干什么?”她问,声音故意压低。 她的问话让冯婉如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干什么,想起母亲说过的关于转运的禁忌。 现在,她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已经被破坏。她的笑容没有了,满屋红色的空气在此 时也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她盯着刘庆英,眼睛里喷出火苗。 刘庆英的目光掠过整个房子,她的神情先是惊异,接着,渐渐转为惧怕。她毕 竟是个孩子,她的稚嫩在沉重的血色面前暴露无遗。她最后把目光转向冯婉如时, 眸子里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畏惧了。 “你……是巫婆呀!你……” 冯婉如当然迅速捕捉到了继女眼中的变化。她压住心中的怒火,淡淡地说: “你出去吧。” 刘庆英愣愣地站着,似乎没听见冯婉如的话。冯婉如走到她面前,她便惊恐地 向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也很远,远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冯婉如知道, 她和她也许永远也迈不过这样的山水了,但是,她不能不善待这个孩子。 “我不是巫婆,我只是……你懂不懂?纪念什么事……你不应该进来的。” 刘庆英看来是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但她控制不了。她毕竟是个孩子,她完全 处在了下风,她失败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面前。她哭了,眼泪流出她的眼眶,在 脸颊上印出两道痕迹。冯婉如的手伸出来,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空停留了一下,终于 还是放下了。女孩儿的肩膀因紧张而僵硬,她不想再在这僵硬上增加负担。 “你去吧,没事的。” 秀梅适时地进来了,把庆英领了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对面老太太的房里 已经点上了灯,一片昏黄的灯影印在院子的方砖地上,突出着地面的凹凸,就像人 的心情。冯婉如缓缓坐下,浑身的紧张一下子松弛成了劳累。她在想,自己的这第 一次转运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她想不清,也不想想清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上路 了,就没有回头。 她的手,在桌布下面摸住了那支枪。 王大厨从新太太的房里出来时面色灰白。他一声没出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 了东西,然后乘夜色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刘家大院。第二天中午,当三位叔父照例冲 进厨房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位瘦削的新厨师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迎接他们的还有四个崭新的食盒,仿佛街上饭馆送餐用的那种。饭和菜都已经 盛在食盒里了,叔父们并不傻,他们看得出那饭菜是按各房人口的数量分配的。同 时分配给他们的,还有一种看不见但是强烈的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们愣住了,然后 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并不回答,只是简短地傲慢地命令道:“赶快拿,别废 话。我还得吃饭呢。” 叔父们的尊严被严重地挑战了。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歇斯底里,他们试图冲上 去和厨师决一死战。可他们的张牙舞爪并没有吓住厨师,他手里的菜刀明确地告诉 他们他是不可战胜的。悲愤的叔父们流下了眼泪和汗水。绝望的老四举起手中的瓷 盆摔向了地面。碎瓷片飞溅起来,顿时引起了一声女孩儿的惊叫。大家回头,才发 现冯婉如和长房的庆生与庆英站在身后,惊恐的庆英依偎在冯婉如的怀里。 “就是这个女人做的好事!” 三个疯狂的男人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们转身准备向冯婉如扑去,但他们的虚张 声势被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巨大声响给震慑住了。厨师镇定自若地摘下围裙,脱了上 身的小褂,露出一身只有练家子才有的腱子肉。他眼睛里的冷峻和菜刀的光芒相映 生辉,把男人们的气焰给打灭了。院子里一时没了声响。冯婉如平静地说:“师傅, 把老太太的菜拿出来。” 厨师掀开蒸锅的盖子,在水蒸气中取出一只小的笼屉。冯婉如打开它,男人们 看见,那是一份远比他们的要精致得多的饭菜。“庆生,给奶奶送去。”冯婉如不 看男人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又仿佛他们是不值得一瞥的什么东西。“从这个月开 始,老太太的养老四房都要出钱。当然,你们大哥是长兄,我们这房出四,你们各 出二。” 冯婉如款款地在三对仇恨的目光里走来走去。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奔突,一 点不像她外表的镇静和优雅,而是如惊慌的小兔般在乱蹦乱跳。她控制着自己,努 力让高跟鞋在地面上叩出清脆而从容的声响,一双修长的腿在旗袍的开衩下忽隐忽 现,把雍容华贵鲜明地写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今后你们的开支也要每月一算, 你们的哥哥挣钱不是像下书馆、打麻将那么容易。今后呢,他挣得多,你们就多分, 挣少了,就全家一起节省。当然,挣多挣少,我每月给你们报账。咱们都凭良心。” “那要不够花呢?”老四壮起胆子,颤巍巍地问。冯婉如的眼睛寻着他的声音 射去,把老四下边的话给堵在了嘴里。“不够花自己想办法。老四你不是大学毕业 吗?你的本事还换不出窝头吗?再说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就要是共产党的了, 共产党最恨什么,你们恐怕也有所耳闻。” 冯婉如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初步把形势控制住了,她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 她掏出手帕擦擦嘴角,顺便擦去一点汗,“回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别闹。她们虽然 是我的弟妹,可年龄都比我大,我当她们是姐,她们别自己不把自己当姐。庆英, 端饭!” 庆英胆怯地看一看叔父们,脸上的雀斑胀得通红,像一点一点的碎芝麻,只不 过是浸了血的,分外的醒目。她在冯婉如的鼓励下挪动了脚步,两只脚怯懦地试探 着走向厨房的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她低着头,感觉得到那目光的尖锐。 她提起食盒,那只大大的食盒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瘦小得仿佛是挂在食盒边上的一 件饰物。她就那么沉重地走了出来,站下,用茫然的眼睛请示冯婉如怎么办。 冯婉如的笑容是平静的,但她知道,继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她更知 道,这个倔脾气的继女已经被她所征服。她们之间,不一定会是朋友,但现在一定 不是敌人。庆英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她仿佛也从继母眼里看出些深奥,但她还太 小,深奥对于她来说,确实太深奥。她只是感到了鼓励,感到了她和哥哥弟弟们的 一种扬眉吐气。食盒在她手上好像轻了许多,她的脚步轻快起来,最后甚至是小跑 着回到了自己家的房中。饭菜的香气始终缠绕着她,愉悦在香气里活泼地跳跃。庆 英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湿润了。 冯婉如胜利了。而且,她自认为这第一回合打得很漂亮。但是,她忽略了一直 没出声的老二。这个阴沉的瘾君子是个容易让人忽略的人,但他的狠毒确实不该让 人忽略的。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手里的瓷盆,狠狠地从背后向冯婉如的头上砸去。 冯婉如只感觉到了脑后的风声和伴随着的一种危险,接着,就听见了金属和瓦器碰 撞的刺耳声音。回头,看见老二惨白的脸和厨师骄傲的神情,还有钉在柱子上微微 颤抖的菜刀,她松了一口气,心从喉咙口沉重地跌回到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刚刚 躲过一劫,而刘家兄弟们,已经彻底断绝了在厨房作威作福的梦想。他们其实是怯 懦的,他们和武府的人大不相同,他们的勇敢只是他们自己沉溺把玩的假古董,而 不是在砥石上打磨过的兵刃。 明白了这一点,当天晚上刘大夫问到白天的纠纷时,冯婉如便冷冷地回答说: “他们应该明白的事,就应该让他们明白。”刘大夫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抖了一 抖,水面上便起了一丝金黄色的小波澜。一时间,一种快意从心底泛起,仿佛压抑 很久的一种情绪开始流淌,像是冰封已久的水,被春天的暖意搅动。但是,与快意 同时出现的,也有一点不悦,因为冯婉如的语气里分明有一种责怪的成分。刘大夫 是从来没有被人责怪过的,他习惯了人们的笑脸和顺从,哪怕这种顺从只是表面的。 他看着冯婉如铺被,看着她脱衣服。除去包装的胴体洁白而且柔弱,让男人的心消 融。刘大夫就叹口气想:随她去吧,也许,我们这个家,今后要靠她呢。 想着,话就说出来。冯婉如听了,看着丈夫,把自己送进他的怀抱,在他的耳 边喃喃地喷吐着热而芳香的气息。她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咱们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