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家大院的几棵大树,一夜之间生了虫子,从来没有见过的虫子。这虫浑身雪 白,眨眼间啃光了树叶,把枝杈植满白色的茸毛。整棵树就像蠕动着的白蛇一样触 目惊心。刘大夫的眉头锁紧了,他对冯婉如说,这怕是什么凶兆吧,你去庙上烧烧 香也好。冯婉如忍着妊娠的恶心,镇静地说:“没事的,你是治病救人的大夫,阎 王爷记得你的阴德呢。”刘大夫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他现在什么事都是这样的, 冯婉如说了,他就不再说。 刘家大少爷刘庆国不知道家里树木的劫难。他也不知道前不久继母和叔父们的 激烈交锋。他忙着他的事情。先是加入保校队,串联同学们留校迎接共产党,后来 又是组织队伍上街欢迎解放军进城。再后来,他勉强让自己火热的心冷静下来,复 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他是激进的,又是传统的,他欢迎新时代,又觉得自己还是要 去读书。他的有些同志参加工作了,他们有人在区政府当了干部,有人去公安局做 了警察,还有人随着队伍去了更南边的什么地方,而刘庆国,却自然而然地退回了 书斋里,像一只茧子,把躁动的自己给束缚起来。 他的心当然还是躁动的,向往着崭新的生活。他只是认为新时代最终一定还是 需要有文化的人的,多读些书总归是有用,他应该是新时代中一个有理想有知识的 革命者。何况,年轻的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他想去学开飞机,他发疯般想要在祖 国的蓝天上翱翔。 这样一个热血澎湃的青年当然对自己阴郁如死水一潭的家庭不屑一顾。如果他 有空回家的话,也应该是高昂着头,用眼角乜斜着旁人,惜字如金地和人们说话的。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当这天傍晚的时候,当夜幕如水般逐渐把整个院子浸泡起 来的这一刻,刘庆国却像个抽去灵魂的僵尸,和浓黑的夜色一起飘进了家门。 是冯婉如最先看见了他,也最先发现了他的失魂落魄。冯婉如是在大树下观察 白色害虫的嚣张的,她的冷眼在夜幕下变得怪异的雪色里瞥见了垂头丧气的身影。 聪明的继母飞快地判断了事情的利害,果断地让秀梅在其他人看见男孩的沮丧之前 把大少爷拉到了自己的房里。她为他倒了热茶,吩咐秀梅为他拿了手巾,又让秀梅 通知厨房为大少爷做他爱吃的东西。然后,在男孩有些缓和的脸色里,她捕捉到了 一点渴望依靠的软弱。 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就做出的,冯婉如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 刘大夫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位解放军军官的太太难产,有人推荐了他。刘大 夫是被军官的汽车和警卫员送回来的。他疲倦而又有几分骄傲地踏进家门,刚想对 冯婉如讲述今天的经历,不料冯婉如却面色凝重地说道:“庆国出了点事……他留 给你一封信。” 刘大夫完全猝不及防。他认识儿子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现在,那字迹像一颗颗 子弹,直接命中了他的心脏。儿子告诉他,国家有规定,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不 可以考重点大学,他的飞行梦就此破灭。他是青年团员,他不能反抗国家的规定, 他只剩下了放逐自己的权利。他告诉父亲,不要找他。当他有了成就,他才会回家。 信纸从刘大夫的手里飘落,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冯婉如坐在他对面,他们在黑 暗中对视着,眼神彼此碰撞,像两个剑客手里的家什。“为什么不开灯?”他低声 问,好像这是件大事,又好像没什么可问又不得不问。冯婉如没动地方。刘大夫便 提高声音:“我说,为什么不开灯?”他的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里有了绝望。刘 大夫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是爱儿子的,而这种爱刚刚出现就失去了目标。 “你不要难过,庆国应该没有事。”冯婉如说,仍然没有起身去开灯。在泻进 来的月光里,条案上的青花瓷罐温顺地沉默着。“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顾 自己的前途。” 刘大夫梦游似的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妻子面前总是英雄气短。他艰难 地站起身,想去母亲屋里请安。冯婉如看着他走出去,就知道刘庆国的离家出走将 很快成为这个家的轰动新闻,成为那三个叔父欣喜若狂的谈资。刘大夫是个好人, 好人必然是软弱的人,他自己承担不了痛苦的,他一定会向别人倾诉。果然,很快, 哭声从老太太房里响起了,接着,是诅咒:“都是那个狐狸精……你娶她进门就没 有好事……树!连树都生病,天灭我刘家啊!” 冯婉如嘴角浮起了冷笑。 有人往老太太房里去了。听得出,脚步是很欢快的。好像刘庆国这个长房长孙 的出走真的是一件喜事。肚子有些痛,孩子在动。冯婉如从孩子的蠕动中也感到了 喜悦,真正的喜悦。秀梅悄悄地进来,朝她点点头。她当然明白这点头的含意,便 舒了一口气出来。气息是酸酸的,像她刚吃下去的梅子。“酸儿辣女”,她想起这 句民谚,压不住的笑就从心底涌了出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开始,像射出的箭,即 使射不到靶子,也没有回头。 她捧着她那其实还并不明显的肚子,走出屋子,踏着满地的月光,镇静地向老 太太的房门走去。月光温柔地抚摸着她,也包裹着她,如水银般在她的衣裙边流动 着,竟好像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在细碎地响,就像冯婉如此刻的心境,温婉却活泼, 激动而沉稳,如一种女人的自恋,羞怯怯的,但骄傲地昂扬着心情的旗帜。 她拉开房门,掀起老太太永远不允许摘掉的棉布帘子,满屋子的声音就断电似 的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她,狠毒的,恐惧的,陌生的。刘大夫的眼睛里有 一种哀怨,一闪,就消失了。 “庆国死了。”冯婉如的声音平静极了,但这平静的声音却如同一颗炸弹在屋 子里炸响。老太太眼睛一翻,就倒下了。刘大夫则触电似的跳起来,大叫:“你刚 才不是说……”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咕咕地响。他像只鸡似的伸伸脖子,咽下了 痛苦,却挤出了眼泪。 “刚刚得到的消息。”冯婉如说,稳稳地站定,捧着肚子。 刘大夫扑到她面前,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有一股腥 味:“这、这刚多一会儿时间啊?哪儿来的消息……哪儿?” 看上去刚刚吸过大烟的二叔父也精神抖擞地凑上来:“这个事你可要说清楚。 庆国死了?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了?” 冯婉如回身叫:“秀梅!把人带进来吧。” 秀梅应了一声,先走进来,把一双湿漉漉的皮鞋放在地上。那一看就是刘庆国 的鞋。刘大夫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眼睛死盯住那双鞋,连随后走进来的 几个人都没去看。那几个人其实大家都认识的,在刘家门口要饭的乞丐,常拉刘大 夫上诊所的车夫,还有街边修鞋的林二。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笨拙而又积极地证 明他们看到有个年轻人跑出了刘家大门,后来又是秀梅追出去,说是大少爷跑了, 让大家帮助去追。“我们追到河边,就看见这双鞋。”林二吸吸鼻涕,最后总结道, 眼睛偷偷地瞟了冯婉如一眼,又补充说:“看来大少爷是……跳河了。” 刘大夫的眼睛和冯婉如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相遇了。心如刀绞的父亲突然从妻子 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个奇怪的信号。 沉默了,所有的人。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故事里有着一丝奇怪,但没有人再往下 问。几个证人灰溜溜地被秀梅领走了,他们的灰溜溜是因为他们没得到他们想得到 的。刘大夫开始照顾自己的母亲,他的弟弟们则有些失望,磨蹭了一会儿就找借口 走了。只有冯婉如,仍然挺立着,一动不动,脸上是胸有成竹的平静。 事后有人说,就是在那一刻,院子里大树上的虫子们纷纷化成了虫蛾。它们像 得到了命令,一起轰然起飞,像一朵月光下的白云,诡异地飘走。刘家大院立刻暗 淡下来,被啃光树叶的枯枝在天幕下像书法家随意挥洒的笔画,浓黑,而且倔强, 充满了不羁的骄傲。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婉如转身回自己屋了。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大夫也回来了。夫妻再一次面对面地坐下,刘大夫搓着 手,不说话,眼睛也低着,不敢和冯婉如对视。冯婉如看着丈夫,继续织着手里的 毛活。她知道刘大夫在偷看那件小巧的婴儿毛衣,也知道他的心溃败在毛衣精巧的 花式里了。 “庆国太想上大学了。”许久,冯婉如说,“你要是想他,你就相信他死了。” 刘大夫颤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终于分了家。 分家的主持人当然是冯婉如。现在,刘家已经没有人能和她抗衡了,她已经在 这个大院里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她没有想到的是,是新社会加速了她获得这样地 位的进程,但是,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刘家所有人在新的一切事物迅猛 到来的时候茫然无措,而冯婉如却从中体会并且接触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力量 于她来说是力量,也是艰难。刘大夫的诊所合并到人民医院了,刘大夫现在成了个 拿工资的劳动者。刘大夫的二弟进了戒毒所。酷爱大鼓书的三弟索性放弃了票友身 份,去新成立的曲艺社下海当了评书演员。四弟,那个色眯眯的家伙,现在是一家 铁工厂的会计。冯婉如让秀梅把椅子搬到了院子里,她端坐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中。 她的小儿子庆东在秀梅怀里喃喃自语,她则充满怜悯地看着眼前沮丧的人们。 “不用紧张,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拐弯的路。”冯婉如轻轻地说,是 说给对面的人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刘大夫现在的工资几乎是过去的四分之一,而 刘家的孩子们正像树一样的成长起来,正需要金钱的浇灌。这对于冯婉如来说,是 始料未及的窘状。就在分家的这一时刻,她突然感觉和面前的人们亲近了许多。他 们的消沉,他们的慌乱,他们低眉顺眼的绝望,都在她的心境中增添着阴郁的分量。 “把家分了吧,”她侧过身,抓住小儿子的一只小手,把它紧握在掌心里,那 种娇嫩和柔软让她心里暖了一下,“分了,大家都经心着点过。共产党不是讲了, 新社会,人人有饭吃的。”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似乎习惯了在冯婉如面前沉默。冯婉如有些失望,她觉得 自己有时候是渴望战斗的。她近来常常喜欢回忆在武府的那些时候,在酒席上每一 个阴冷的眼神,在画案边每一句暗藏锋机的话语,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笑里藏刀, 杀人于无形。她经历了,她磨炼了,她的手枪今天还藏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静静 地等待着一次拼杀。然而,一切都变了,也许今后,平庸而琐碎的生活将是她最大 的敌人。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她让秀梅把她拟好的分家条款发给大家。她知道,没 有人会有意见。不是她霸道,而是她确实公平地分配了家里的一切,哪怕是一颗钉 子。昨天晚上,她把分家方案给丈夫过目,在人民医院工作得疲惫不堪的刘大夫只 瞥了一眼,就说:“你看着办吧。”她就有些不高兴,不说话,只去哄小儿子睡觉。 丈夫觉出她的不快,说:“我知道,你不会在这事上有私心。”冯婉如就冷笑一声 道:“有私心也是为了刘家,和我没关的。”刘大夫仰脸看着天花板,长叹:“刘 家几代,传到我,到底还是分了。” 现在,人们只需按照她的分配去搬东西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搬,各屋的东西还 是各屋的,公用的家什无非就那么几件。那几只青花瓷罐被搬了出来,冯婉如马上 喝道:“这就不要动了吧?你们大哥一直用它装药材的,还是留给他吧。”人们彼 此看一眼,没有人说话。那瓷罐们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蓝色的花纹顿时鲜活了起 来,瓷釉的温润如水般流动,花纹便在水中荡漾着,让冯婉如的眼睛里溢出了一种 感动,仿佛生活的乐趣又在这一瞬间活跃了起来。“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 拐弯的路。”她对自己喃喃地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转身回屋。秀梅知道她要做什 么,旋即关了房门,忠诚地守候在了门边上。屋里,冯婉如找出了红布,开始蒙罩 屋子里的家具,她又要转运了。 冯婉如现在越来越依赖于这种奇异而且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仪式了。她觉得在 那一屋灿烂的红色中,她的心会有一种安宁。闭上眼睛,红色在眼睑上涂抹出一片 晚霞,淡淡的斑点在霞光中游动,人就仿佛回到母腹之中。冯婉如觉得很奇怪,自 己为什么会有胎儿的记忆呢?她从小就做一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飘浮的斑 斑点点。她想那就是母亲子宫里的湖泊。现在,这湖泊被染成绯红了,平静中就增 添了喜庆的纹理,那一种胎儿般不舍离去的情绪,就在红色中沉沉浮浮了。 她仍然端坐着,什么也不做。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红色里更显纤细和修 长。用指甲花染过的指甲,呈现出一种温和的黑色。她依次动动那一点点的黑,十 个活泼的黑点便在她的旗袍上舞蹈。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无奈。二继子刘庆生要 考大学了,继女刘庆英要添置新衣服了,三继子刘庆林淘气打碎了学校的玻璃,要 赔。钱。这个字跳进冯婉如的脑海,溅起的水花把思维打湿,也把梦打碎。 傍晚的时候,冯婉如走出房门,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穿过院子,径直走进二弟 的房门,把一沓钞票放在有点惊慌的二弟妹面前。 “老二进了戒毒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先花吧。”说完,不等回答, 转身走了。 刘大夫在饭桌旁坐着,面对着摆好的碗筷。他显然知道她去做什么了,见她回 来,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那是留给庆生上学的钱,他要去北京的。” 冯婉如掀开扣在菜盘上的饭碗,轻轻地说:“你们刘家不是从来兄弟要靠哥哥 的吗?” 刘大夫吸了一口气,没说出话。冯婉如把饭盛好,推到丈夫面前。夫妻二人默 默地吃饭。偶尔的,妻子给丈夫碗里夹一点菜,丈夫就一声不响地吃。秀梅站在一 旁,也不作声。冯婉如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才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语气 平淡,像是说别人的事。 刘大夫嘴张了一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他很累,他是医院里最知名的大夫, 几乎所有的病人都点名要他诊治。过去他在自己的诊所里可以将一些病人拒之门外 的,现在不行。现在他是人民的医生,他要为所有人民群众服务。他认可这个道理, 但解决不了身体上的劳累。当冯婉如从厨房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里时,他已经睡着了。 冯婉如看看丈夫,又看看站在墙角里的秀梅。秀梅立刻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两 张火车票。车票是到哈尔滨的。冯婉如把车票在手里揉搓着,又看看秀梅,什么也 没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明天的旅程会有什么结果。本能地,她预感 到在她面前的道路,不会是顺利的。 在哈尔滨那所著名的大学门口出出入入的年轻人个个气宇轩昂面带矜持。冯婉 如向门卫说自己要找动力系的冯建国。门卫问她是冯建国的什么人,她说是姐姐。 二十分钟后,当那个叫冯建国的学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她就从他的脸上看到 了愠色,心不由得一紧。 当他们走在江边的时候,太阳正向江水里沉浸下去,波涛上晃着一片一片的金, 仿佛从淬火的太阳上飞溅出的热情。冯建国却是冷冷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和刘 家没关系了。”冯婉如淡然一笑,立刻把话堵了回去:“可你现在和冯家有关系, 你姓冯。” 冯建国愣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变了,衣着不再华丽,只穿着普通 的棉布制服,头发也没有烫过,直直的垂在耳边,像个在机关工作的女干部。而眉 宇间的一点冷峻,却令他不敢正视。他知道,他亏欠这个女人的。而这种亏欠,想 多了就是一种烦恼,烦恼得开始恨这个女人。就像面对为自己治疗过癞疮的医生, 一想到他曾目睹过自己的溃烂,就恨不得掐死他。待在朝气蓬勃的校园里,冯建国 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一切。甚至,也想躲开他的可能会伴随一生的 新名字。 “你说,找我做什么。”年轻学生无可奈何地问。 “要钱。”冯婉如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没有……我哪有钱。”冯建国要哭了,他蹲下来,闻着江水的腥味,觉得 浑身无力。 冯婉如慢条斯理地开始述说。说你父亲现在只靠工资了,说你二叔进了戒毒所, 说家已经分开过了。还说,你二弟庆生该考大学了,他一心想考到北京去……“家 都这样了,还去什么北京。”冯建国脱口而出,愤愤的。冯婉如愣了一下,她想不 到面前的孩子竟是这样说,怒气从心底涌起来,又被她压住了。 “我可不能这么说。”许久,她冷冷地说道。 他看着她,听出她话里的气愤。他知道她作为继母无可挑剔,相反,如果没有 她,他也没有今天。可是,他就是和她亲热不起来,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欲望。他也 奇怪自己的冷酷,他觉得来自刘家大院的人似乎都有一股阴气,这股阴气和他生活 着的美丽校园格格不入,但似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回避相信这一点,但事实永 远让他悲愤。 他们就这样一站一蹲,愣愣地看着慢慢暗淡着的江水。 在西坠的晚霞里,冯婉如看出男孩的体格似乎比上大学之前强壮了许多。下巴 上的胡须也粗了起来,在胡须与胡须的缝隙里,还隐约有着红红的壮疙瘩。他像个 男人了。他大概刚刚打过篮球的,身上的汗味在江风里一阵阵地荡漾,让她好像有 些眩晕。她想,他要真是自己的弟弟,多好啊。 “庆国……”她低声地叫道。 他抖了一下:“我不叫……我是建国。” “一样的。”她说,“咱们这个家,将来要靠你了。” 年轻的大学生好像叹了一口气,但在大起来的江风中,她没有听清。波浪拍着 岸边的堤石,远处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划过,像青年的心一样时隐时现沉浮不定。夜 来了,黑暗中有人向着江水乱喊乱叫,在情绪低落的大学生听来,是狼似的苍凉, 而在冯婉如耳里,却只是小猫狗的嬉戏。 “大城市真好,人都活得这么自在……”她说,“你放心,你读书的这几年, 我只会来这一次的。现在,用乡下的话说,碾盘压手,我实在没办法。” “你就没有积蓄吗?你原来……”大学生说。 像是锥子扎了心,冯婉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年轻人的身影在她的眼前越来 越模糊了。在夜色里,她仿佛没有办法捕捉到他的人,更不要说他的心。她却又看 到武府的敞亮大门了,但是那门却好像飘浮在夜幕之上,像那江上的小船一样忽忽 悠悠。武司令从来不是这样的,武司令只会给女人们钱。而从不问女人们钱是怎么 花了。武司令每次从怀里掏出钞票的时候,脸上都笑嘻嘻的,像是很陶醉,很欣赏 自己。而现在……冯婉如觉得心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每一下跳动都是一 次痛苦的挣扎。 “建国……”她喃喃地叫,声音颤抖着。 大学生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莽撞,他不再作声,蹲着,像块石头似的一动 不动。 冯婉如缓缓地转身,走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就沿着江水,那么磕磕绊 绊地走下去。脚下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脚心,一阵阵的痛沿着双腿游走上来,直钻到 心里,像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年的故事浮现在眼前了,像断了的电影片,出现了, 又消失去,融化在黑夜里。当年,是她让厨师带刘庆国走的,厨师根本不是厨师, 是她的亲哥。哥说:“你这样帮这个小子,将来会落下他的好吗?”哥是练武的, 从小不爱读书,但心疼自己的妹妹。她说:“哥,将来的事我顾不上了,我只能顾 现在。”哥长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带孩子连夜回了冯家庄。从那时起,冯家多 了个远房亲戚。冯建国考上大学时曾经在冯家长跪不起,他知道,冯家为他是担了 风险的。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冯婉如的眼泪在江风里被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 有盐粒在脸颊上腌渍着,又仿佛是命运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皮肤。远处有黑黢黢的 一团,似乎是树丛,在夜色里横亘,显露着一种阴郁。有人在远远地唱歌,不是中 国语言,而冯婉如当然不知道那是俄语。歌声在江面上徘徊,断断续续,像冯婉如 的心情一样茫然。她顺着歌声的方向走,仿佛在梦魇中。梦是易碎的,像家里的青 花瓷,又像整个的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歌声就是打碎梦的那只手,突然地 高亢起来,让江面上的夜雾飘散了。 冯建国始终没有追上来。 当晚,冯婉如和秀梅就乘上了归程的火车。 在车站的站台上,冯婉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当然,车站的天棚已经使她 不能窥见城市的完整风貌了,她只看到在天际边上暗淡的灯火和隐约的建筑剪影。 这是一座冷漠的城市,这是一座伤心的城市。来到这里,她没有惊喜。离开这里, 她也没有留恋。她把目光从城市低垂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脚上,看着陈旧的绣花布鞋 上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她又想到她第一次进刘家大院时的场景了,仿佛昨日, 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冯婉如在火车上没有睡觉,也没有说一句话。她阴沉着脸,死盯着窗外漆黑的 原野。坐在她身后的秀梅担心地看着她,从车窗的反光里捕捉着她眼中的每一点火 星。那火星和窗外闪过的灯火一样,一瞬即逝,却在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有一种仇恨 的凛冽。 刘庆生当然还是上了大学的,但他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是到一个很陌生的 城市去读了师范。把哭丧着脸的二儿子送上了火车,刘大夫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要是不把钱给了老二家,孩子也许……”冯婉如锋利如刀的目光一闪,说: “人如果只为了自己,就不是人。”刘大夫摇摇头:“你说得对,可是……” 没有可是。冯婉如在心里呐喊。她很清楚,庆生其实不是仅仅因为钱没能上北 大的,和他哥哥庆国当年的困惑一样,他是被他的出身问题绊倒。刘家大院曾经远 近闻名,出入这个大院和刘大夫诊所的人多是被今天这个社会所不齿的人物。但她 更知道,丈夫是个迂腐的人,他不会明白这些,在他的心里,只有病人和药材。冯 婉如觉得,不如就让他这样糊涂下去吧,生活里的很多苦恼,在迂腐的人看来,只 能是无法逾越的关隘。 接下来,她还要对付继女刘庆英。 刘庆英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没有变得漂亮起来,俗话说的“女大十八变”在她身 上很遗憾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于是,她开始阴郁,开始叛逆,开始和所有她认 识或不认识的人作对。就在送走二哥的当晚,她和父亲又就她的未来发生了争吵。 “我不要学医,我不想当医生。”庆英的脸藏在阴影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逃 避明亮,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那只硕大而且微微发红的鼻子在光明下的傲然挺立。 她曾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多次试图战胜这个令人厌恶的肉团,但总是无可奈何地失败, 她由此而心生愤怒。 刘大夫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回避和女儿正面交锋。他只是委婉 地劝说:“学医好啊,人人都离不开医生的。” “当医生有什么好?伺候所有的人,又脏又累。” “可是……”刘大夫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说半句话。 仿佛语言的力气已经不够,在滑出他的嘴时总有一半滞留在他的喉咙里。他的喉结 一动一动的,是语言在那里的挣扎,让人看了心有不忍。 冯婉如在炕上为小儿子庆东缝棉衣,听着父女不愉快的对话,不动声色,也不 抬头。她知道,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话必须谨慎地说在点上。应该说的,不能不说。 不该说的,决不能说。她其实是同意庆英不去学医的,她不是那块料。尤其她知道, 如果让这丫头做了她不想做的事,她最要折磨的,就是她这个继母。可她现在不能 说,她不能在继女面前违背丈夫。 “我要去学美术。”庆英突然高声宣布。 “美术?”刘大夫瞪大了眼睛,“不就是画画?” 冯婉如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是啊,庆英平时可爱画画了,人啊,树啊,画 的可像了。她有这个天赋。” 刘大夫把眼睛转向妻子,话突然利索了:“张大千是大画家,可人家那是几十 年的磨炼。一个小姑娘,学画画,能有出息?学医,出来就进医院,就挣钱的。” “我不想学!”刘庆英厉声喝道。由于愤怒,她从灯影中站了出来。鼻头上点 点的汗珠闪烁在灯光下,红得似血。她用怨恨的目光盯着父亲,挑战似的抓起炕上 的剪子,咔嚓一下就把冯婉如手边的蓝布绞了。 “你……浪费布票啊……”刘大夫软弱地叫了一声。 冯婉如没吭声。她分析着继女的行动。她知道这不是无意识的,继女是在警告 她,继女明白她的话言不由衷,继女要求她在这件事上保持鲜明的立场。 继女还是对她不信任的。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笑了笑,把剪坏的布卷起来,轻轻地放到了一边。她早已 经不祈求别人的感谢或者亲近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她 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保护丈夫和孩子。对继子继女们的忍让,也是以此为前提 的。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条案上的青花瓷罐少了一个,其他的仍然默立,似乎有些 哀伤了。那个罐已经变成了庆生的学杂费,消失在人生的道路上。她预料得到,早 晚,这几个罐都要牺牲的,它们和这个家,已经是生死与共。 当晚,谁也没再说这个话题。临睡的时候,冯婉如告诉丈夫,明天一上班,给 秀梅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一趟。秀梅结婚了,是冯婉如做的媒,嫁给的是当年武司令 府上的一个小花匠。冯婉如告诉秀梅,新社会了,嫁人就要找个干干净净没有毛病 的主儿。现在,秀梅两口子都是园林公司的工人。刘大夫想问要秀梅回来干吗,想 想,没有问,就睡了。 第二天,当秀梅请了假赶回刘家大院时,看到的是前女主人的房门紧闭。她立 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一声没出,搬了椅子就守在了门前。她知道,冯婉如又在 转运了。 屋里,冯婉如知道秀梅来了,也没出声。仍然是满屋子的红色,仍然是庄重而 且诡异的气氛,仍然是心里的波涛翻翻滚滚。那把手枪早就想悄悄扔掉的,在冯婉 如的设想中,现在它应该是一块石头,沉在小河的水底。冯婉如知道,共产党不是 怜花惜玉的武司令,也不是软弱可欺的刘大夫,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强大了,她不能 不面对这个社会。冯婉如还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是不容回头地向着新的方向前进 了。 但,冯婉如始终坚信,自己总应该会转运的。于是,她终于藏起了那把枪,像 是藏起一份盼望。 刘家老二三进三出戒毒所,终于被送去劳改。老四则因为在“三反”“五反” 中查出贪污,也被送到兴凯湖农场去了。倒是痴迷大鼓的老三,唱红了,成了人民 艺术家。翻云覆雨的变化,人在浪涛中沉浮,不知有多少的叹息和感慨,在每一家 的饭桌上回味,也如连绵的雨,在房檐下滴出点点的水泡。冯婉如呆坐着,什么也 不想。只听见遥远的,有大炼钢铁人们的报喜锣鼓,和街道食堂开饭的吆喝。这些 生机勃勃的声音,热烈,杂乱,撩拨着人们的心,却让她没有来由地又想到了武府。 武府的花团锦簇,武府的歌舞升平,武府的每一个不眠夜晚和武府里的龌龊与卑鄙。 武府和今天这个时代是不相宜的。她那天路过武府,那里已经是一所小学校了,校 门上“天天向上”的标语掩盖了旧宅第的腐败,但孩子们的读书声里却似乎隐约有 些丝弦之声。这让她愣怔了半天。 我是谁?那一时刻,她突然地问自己。这问题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股 泉水,冰冷,而又带着一种清冽的苦涩。她打了个冷战,匆匆离开了武府的大门口, 像逃跑的一只兔子,把柔软皮毛包裹的心收藏在奔突的过程里。 现在,在漫天的绯红中,她又一次这样问自己。然后,她回答。红色似乎给了 她勇气,她敢回答了。她对自己说,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而已。这回答很苍 凉的,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也带着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时的那种无奈。有了这 回答,冯婉如好像做出了一种决定,她环视着她的屋子,让满屋的红色缓缓流进她 的心灵,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当晚,她告诉丈夫:“明年一定要让庆英学医,不能她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 那会害了她。” 刘大夫皱紧了眉头,又松开了,什么也没说。 冯婉如又说:“要尽快帮她找个对象。不然,心定不下来。” 刘大夫的眉头松开了,又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