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庆英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认识了这个男人。她开始不同意,就因为他是继 母介绍给她的。为了上医学院的事,她和继母翻了脸的。但当男人替她给学院的解 剖实验室当了一回清洁工之后,她点头了。 医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学生违背了校规,就要罚他去打扫解剖实验室。 其实这里一般来说是并不脏乱的,只是池子里的尸体,沉沉浮浮,让人毛骨悚然。 刘庆英常常被指责违反校规。 有着一只硕大鼻子的女孩儿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真的错了吗?似乎有错,也 似乎没有错。其实错误往往是在人的嘴巴里形成的,最终的错误和错误的起源每每 有着差距。刘庆英穿了一双新皮鞋在雨地里踩,就有人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她争 辩,但对方又拿出了半个她扔在垃圾桶里的馒头,批评她对劳动人民缺乏感情。她 说不过,哭着骂人家欺负她,有人又会警告她说,对方可是共产党员的,你小心因 为攻击党而成了右派。 她是刘家大院长大的孩子,她还是这个大院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她从小的生 活状态只能用无忧无虑来形容,她从没有想过什么东西是她可能得不到的。继母冯 婉如的进门,让她在精神上多了一分压力,却在生活上更多了十分享受。冯婉如从 不回绝继女的任何物质要求,甚至,她为她想得更细微也更主动。天还没有凉下来, 新的棉衣就已经做好了。放学还没有进家门,温水就已经摆在了小姐的书桌上。刘 庆英之所以穿新皮鞋去雨地里乱跑,是因为冯婉如讲了:“不要买胶鞋了,太捂脚, 下雨你就穿皮鞋好了,坏了再买。” 刘庆英活得无拘无束,活得恣意放纵,活得像一只没有脑子而四处乱飞的小鸟。 她根本不知道她踏在水洼里的皮鞋也同时踏在同学们的神经上,她也根本不明 白那些她扔掉的馒头包子让同学们有多切齿。她更不知道,经济水平的悬殊是人与 人之间最硬碰硬的仇恨,何况她还表现得那么没心没肺,那么居高临下。 她不懂,她违背的不是校规,而是人际的准则。 所以,她的哭泣,她的争辩,都只能是更讨人厌,更让人觉得她不懂人事。她 委屈地告诉同学们:“你们以为我愿意学医啊?我根本不想来。谁愿意当个破大夫 伺候人呢?”于是,连她最要好的室友都马上和她拉开了距离。 有了男人,刘庆英的日子才似乎好过了—些。 男人叫乔安明,是另一所大学的学生,学理科的,比她高一级。乔安明很快成 了刘家的常客,他那略带嘶哑的嗓音像只鸭子似的经常在院子里聒噪。刘大夫对未 来的女婿说不上印象好坏,冯婉如的态度也总是淡淡的。乔安明却如鱼得水,甚至 和院子里的房客也聊得很欢。刘家的大家庭早就散伙了,两个倒霉的叔父早搬走了, 名演员老三的搬走却不能叫搬走,而叫乔迁。冯婉如不顾丈夫反对招了几家房客, 为的是补贴家用。房客之一是汽车公司开公共汽车的,回民,喜欢在自家门前支上 火锅,慢条斯理用把牛耳尖刀片羊肉。乔安明就会坐在回民的案前,看人家片肉, 眼睛放着光,和人家聊着天南海北的无聊事。刘大夫见他聊得多了,就问自己的妻 子:“这小子是不是不大着调?”冯婉如只斜一眼,轻轻地说:“对庆英好,就行 了。”刘大夫想说,这么不可靠的人,能对庆英好吗?但话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妻 子的安排没有错过,他也知道女儿的性格、相貌都没什么资本。乔安明虽然不理想, 可理想的男人又在哪儿呢? 何况,乔安明说起来有个和刘家还算般配的家庭。 其实乔安明的爷爷只是个乡下土财主。但他人很开明,卖地供乔安明的父亲学 了医,在城里做了大夫,也有自己的诊所。事情往往就像大多数的水果,表面和内 里的颜色是不一致的,鲜艳之下,也许是一种苍白。乔安明的父亲虽然穿了雪白的 大褂,但骨子里仍是土壤的黝黑。尤其是吝啬,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诊所的女 护士没有一个做满三个月的,她们辞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但她们个个摇头叹息不 肯明说。原来,乔大夫把她们上厕所小解用过的手纸都回收起来,晒干了再用。面 对那纸张上的斑驳,他很坦然,而她们当然感觉受到侮辱。 把乔安明推荐给冯婉如的,就是一位乔大夫诊所的前护士。她是冯婉如的故交, 武尊义司令的前六姨太肖美凤。她们在大街上惊喜地邂逅,搂抱着哭了一通,然后 在茶馆里坐到天黑,互通了分别后的情况。肖美凤离开武府后一直靠当护士生活, 她这个护校的学生总还是能吃饱饭的。冯婉如向她倾诉了生活的艰难,肖美凤立刻 毫不犹豫地把乔大夫的儿子推荐给了冯婉如。她也告诉了冯婉如乔家的悭吝故事, 冯婉如思忖后认为这是一个优点,因为刘庆英是太不会过日子的了。 乔安明第一次到刘家就一气吃了一大锅饺子。说是一锅,当然没有谁认真地数 过,只是这个瘦高的小伙子一坐下就没有起来,从第一锅饺子出锅起,吃到最后一 锅。他只是认真地吃着,低着头,一口一个,不时地咬一口蒜,或是蘸一点醋。他 很自然,很镇静,使周围的人都不觉得他是个饕餮之徒,反而觉得他挺可爱。刘庆 英当然反对过这门婚事的,但冯婉如知道,她的反抗没有意义。她早就看透了继女, 她是个看似强硬蛮横其实懦弱的女孩。 刘庆英和乔安明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他们的学校离得不远。乔安 明来看刘庆英的次数渐渐从每周一次增加到两次、三次,最后,每天他都会出现在 医学院的操场上。刘庆英的同学们对资产阶级小姐的恋爱倒没有妒恨,他们只是议 论说,想不到她也会有人要的。 于乔安明来说,他似乎更喜欢去的是刘家大院。他喜欢那种家庭的气氛,喜欢 刘家的饭菜。他也曾经爱抚过刘家条案上的青花瓷罐。他不懂它们,他只知道这东 西于一个家庭来说似乎也必不可少。他天生是个爱家的男人。他其实不大知道爱情 是什么,女人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家庭的一部分。 终于有一天,在刘庆英的宿舍,当室友都不在的时候,乔安明侵入了刘庆英的 个人世界,完全占有了家的这个部分。没什么波澜,没什么激情。乔安明穿上衣服 就走了,仿佛被自己吓到,匆匆逃离现场。刘庆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受着身 体微微的疼痛,仰望着上层铺板上按死的蚊子尸体。那蚊子是叮过人的,所以尸体 浸泡在干涸的血渍中。那血,和毛巾上的一样,并不怎么红,仿佛劣质。而就是这 劣质的失去,让一个女孩成长为人。 再回家的时候,刘庆英的变化逃不过冯婉如的眼睛。这丫头变得安静了,还破 天荒地给继母买了一包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冯婉如的心往下一沉,好像自己的什 么让人窥见,又好像自己也丢失了些东西。她笑着品尝了继女的孝心,又安排出一 桌还算丰盛的饭菜。要知道,这时饥荒已经危及到每一个人了,做饭已经是家庭主 妇们开始头疼的事情。 庆东从小学校回来的时候,总是喊饿。他是住校的,冯婉如坚持让他从一年级 开始就住进了学校的宿舍,为的是让他坚强。但学校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小学 生刘庆东怎么也坚强不起来。他那张因饥饿的小脸蜡黄着,让冯婉如的心一阵阵紧 缩。 刘家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困境。这时,这个国家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刘庆英已经很少回家,她知道回家对于继母来说就是一次抢劫,她不忍心去做 这样的抢劫。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常常会生出一种抢劫的冲动,会想杀回家去洗劫 一番。这也许是因为饥饿,但她有时会想是因为继母。她仍然在因为上医学院的事 怨恨冯婉如,仇视如同深埋在心底的种子,时常吐露出一点嫩芽。但这点嫩芽却总 是长不出茎叶,冯婉如总是能及时地不动声色地把它掐死,用一点零花钱,或是一 点好吃的。刘庆英很多时候并不明白这些,但有的时候想明白了,知道继母的疼爱 其实是把软刀子,知道继母精心包的饺子里不仅有猪肉还有心机,心虽恨恨,却也 无奈,因为嫩芽是没有力气反抗的。刘庆英天生没有力气,没力气吵架,没力气争 抢,也没力气谈恋爱。大饭量的乔安明更瘦了,到刘庆英这里来的次数也更多了, 他是来吃刘庆英的。一顿饭可以吃掉刘庆英一周的菜票。她也没生气,甚至会看着 他的空碗笑起来,全不想剩下的几天自己怎么活。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永远停滞在一个静止状态里。 这次回家时她在大门口看到几个人,几个明显是来自农村的乡下人。他们衣衫 褴褛,面黄肌瘦,见她敲门,便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那目光里有渴望,也有 某种仇恨,尖利得仿佛开过刃的刀,凛然而寒冷。刘庆英莫名的就战栗了一下,匆 匆迈过门槛,把那追上来的目光关在门外。 冯婉如在屋檐下奶孩子。她那过去曾精心保护过的乳房现在毫不羞耻地袒露着, 被小女儿庆红吮吸着的乳头周围,深褐的乳晕大的像一张烙煳的饼。她看见庆英了, 勉强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分明在说你又回来抢饭了。 “门口是谁?”刘庆英问。 “亲戚。”冯婉如简短地回答,脸上的笑容生硬而凄凉。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冯婉如长叹一声,没有回答继女的问话,却把脸埋在小女儿胸上。小女孩咯咯 地笑起来,乳头便从张开的小嘴里滑出。刘庆英看得清楚,那乳头已经没有奶水溢 出了,只是一颗干枯了的黑葡萄。 刘大夫晃晃悠悠地从房里出来了。他因为越发的瘦,而显得更高了些。他不满 的目光从溃烂的眼皮里流出,蓬松的胡子里挤出一句声音很低的话:“太狠了…… 会饿死人的!” 冯婉如猛然抬头,声音尖厉:“那是我们冯家庄的人!是我亲侄子!” 泪水喷薄而出了。冯婉如开始肆无忌惮地哭。刘庆英吓了一跳,她从没有看到 过继母这样失态。在她的印象中,冯婉如总是温文尔雅的,总是气质雍容的,总是 不动声色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世界。而现在,她似乎崩溃了。她哭得那么痛彻, 哭得那么放肆,仿佛所有一切压在她心底许久的东西都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她连 她的衣襟都顾不上遮掩,她雪白的胸就在她的号啕中起伏。她怀里的庆红也哭起来, 小孩子的哭声在她的哭声里只是一种微弱的合弦,断断续续地挣扎着。刘庆英看得 出来,她的继母这回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女人的心正在痛哭中碎裂开来。她害怕了, 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刘大夫也满脸是泪,他告诉女儿,那的确是冯婉如的娘家 侄子。冯家庄的人早在饥饿的压迫下纷纷走向死亡,侄子一家算是死里逃生。可是, 冯婉如就是不让他们进门。他们已经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天。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刘庆英听着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 冯婉如的目光透过泪水向她看来,怨恨在泪水中闪闪烁烁。刘庆英明白了,她 知道自己的问是多么的多余,多么的愚蠢。三个上大学的,一个上中学的,一个上 小学的,还有一个在怀中嗷嗷待哺。冯婉如就是台生产粮食的机器,也供不上这些 无底洞似的嘴。刘庆英开始有点感激继母了,因为她自己现在也正饥肠辘辘,她希 望能尽快坐到饭桌旁,哪怕那里只有一个玉米面窝头。她明白继母是在捍卫这个窝 头。而这种捍卫,对于冯婉如来说,确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刘庆英不再说话,她也无话可说。她悄悄走到大门边,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人。 那是一家四口,母亲,年轻夫妻,还有孩子。三个人坐着,而那个年轻男子却站立 着。静静的,似乎没有不满,没有怨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棵树。刘庆 英发现那是个英俊的男人,尽管饥饿,却仍然比她的乔安明要漂亮得多。他身上竟 然有一种气质,坦然,平静,没有绝望,只有面对困境的一种坚忍和无奈。刘庆英 的心被震撼了,她甚至产生了扑向这个男人的冲动。她不再多想,转身直奔厨房。 但当她拿着两个窝头跑出来的时候,却被冯婉如的一声厉喝给钉在了当地:“你要 是给他们吃的,你今后就不要回家!” 刘庆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缓缓地回头,把惊异投向继母。冯婉如也看着她。 她们用凛冽的眼神做彼此的交锋。刘庆英的抗议渐渐失败在继母的强硬之下了,但 她不甘心,又抖擞精神,让自己的目光再次挺拔起来。冯婉如当然了解继女的,她 先把眼睛湿润了,然后低声说:“现在这个年月,不狠心不行了……我比你心疼他 们,可是,我不能那么做……” 她的眼泪滴落在小女儿脸上。她慢慢地为她擦去,又慢慢地扣好自己的衣襟。 她的动作显出一种劳累,缓慢,而且绝望。她不看刘庆英,仍然低着声音:“你给 不了他们一辈子的,他们总要自己奔……你现在给了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 “那他们今天要是死了呢?” 刘庆英尽力把尖刻摆在脸上,也突出在话语中。她常为自己在继母面前落的下 风感觉羞耻和愤怒,进而鼓起再战的勇气,却又同时萌生面对再次失败的惧怕。她 总这么矛盾着,挑衅,挫败,再挑衅,再挫败,像一只恼羞成怒的小公鸡。她知道 自己手里的两个窝头是送不出去的了,但她不甘心,她要反抗。 冯婉如的目光如利刃在继女脸上划过,让刘庆英心头一凛。但是,不容继女捕 捉到那利刃的寒光,冯婉如的眼睛已经变成温和而深不可测的水潭了。她起身走到 了继女面前,把一股带着酸味的饥饿的气息喷到她脸上:“生死由天,那是他们的 命,也是我们的命。” 刘庆英被那股酸腐气息熏得作呕,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看着冯婉如转 身走回自己的屋子,看着父亲像奴仆似的跟着也悄然走掉。她手里的窝头已经冷了, 像心一样的硬起来。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眼泪冷冰冰地流出眼眶。 当她快走到大门口时,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门外的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她很 奇怪自己这种强烈的预感,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愚钝的人。她慌忙地打开大门, 用目光寻找目标。果然,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 就没有来过的样子。刘庆英看着空旷的场地,好像心也一样地空了。 刘庆英和乔安明结婚的前一天下午,新娘子收到了一张神秘的汇款单。没有寄 款人的姓名,附言栏里只有寥寥的四个字:新婚快乐。看着有些熟悉的字迹,刘庆 英的心狂跳起来,仿佛当年闯进继母房间的那一回,满屋的红色让她窥见的那一种 久远的震撼。 她把汇款单拿给继母看。冯婉如只笑笑:“好啊。”不再说任何话。但刘庆英 知道,继母是秘密的制造者和维护者,她是清楚汇款来自何方的,甚至,汇款就是 她的策划。刘庆英为继母的深不可测而战栗,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把继母打败 的了。 年轻的妇科实习医生过了三天婚假就和丈夫开始了分居生活。领袖号召把医疗 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刘庆英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一家乡村卫生院。她用汇款单里 的二百元钱为自己在村子里安了一个家。睡在烧热的土炕上,听着风雪在窗外肆虐, 她把眼泪涂抹在继母为她准备的绣花枕头上,让因湿透而更显鲜艳的花朵冰冷着自 己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怎么想乔安明,丈夫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亲 人,而只是生命里的过客。她睡梦中的乔安明,总是在咔咔地咀嚼着一棵带着冰碴 儿的大白菜。那是饥荒时期的印象。有一回乔安明半夜跑到她的宿舍,就是这样啃 着一棵白菜,在路上偷的,他饿疯了。他咀嚼白菜的样子从此留在了刘庆英的脑海 里,她不明白是因为这幅图画让她萌生了嫁给他的念头,还是从那时起她不再爱他。 爱与不爱,生活总要继续。 弟弟刘庆林在上高中以后幡然悔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优秀学生。二哥刘 庆生大学毕业留在了他上学的那个城市,安家立业,似乎主动地从刘家的家谱上消 除了自己的痕迹。还有一个人是刘家上下的忌讳,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谈论,每 一个刘家的人都装模作样地假装着失忆。冯婉如的两个亲生儿女已经长大,刘庆东 已是翩翩少年,而刘庆红的如花笑靥更让刘庆英心生妒,恨。她很少回家了。 因为很少回家,她成了卫生院的骨干医生。 她也成了护士长肖美凤的宠儿。 一直独身的肖美凤现在已经是个臃肿的大妈了,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一对总 是浮肿的脚。她的身世在卫生院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她为 什么不结婚。甚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当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 的护士长,都没有人说得清。当然有风言风语,譬如说她作风不好,说她和镇上的 书记睡过觉。但任何风言风语都没有实证,没有人把她和书记从床上揪出来过,所 以传言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肖美凤为刘庆英端来了她煮的饺子。肖美凤为刘庆英带来了她为她织的毛衣。 刘庆英在肖美凤身上体会到的,是不同于继母的热情。没有暗示,只是明确的亲热。 没有索取,只是义无反顾的付出。单纯的刘庆英很陶醉,她认为肖美凤就是她艰难 而单调的农村生活里一盏暗淡而温暖的油灯。她也不知道肖美凤和继母的关系,甚 至不知道这个胖女人是她和乔安明的介绍人。她这一辈子,有多少让冯婉如蒙在鼓 里的事呢? 又下雪了。一开始就是那种目空一切的倾泻,不像是雪,而像是泼洒的冰球, 每一团雪花都沉重地仿佛落地有声。村子顷刻掩埋在了雪里,只有一根根顽强的烟 囱,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吐出的炊烟却被雪打压的支离破碎。 刘庆英缩在她的小屋里哭泣。没有柴了,也没有粮了,雪堵住了门,把弱小的 她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窗纸却早就破了,雪可以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在她冰凉的 炕上滚动。她感到绝望。绝望的心情似乎是有重量的,沉重地压住她的五脏六腑, 让她窒息。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不甘心,但也无奈,她知道死亡从来不以人的意 志为转移。作为医生,她早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昨天还有一名产妇,在她还没来 得及跑上手术台时就停止了呼吸。可是,别人的死毕竟是别人的事,自己迈向死亡 的幻想却是真切的痛楚。刘庆英医生想象着自己躺在棺材里的僵直,生命中的一切 便都是怨和恨,让她痛彻心扉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在门外铲雪,伴随着铁锨的声音,是粗重的呼吸。 她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知道,是肖美凤来了。 于是,当门终于被拉开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扑进了对方那肥厚而温暖的怀抱。 事后许多年,她都为她一时的冲动后悔。那充满激情的一扑,在她来说,成了 永远的噩梦。多少年后,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感觉着身体上肉腻腻的折磨。 因为肖美凤顺势就把她搂抱住了,而且她那火热油腻的厚嘴唇立刻就往刘庆英 的嘴上压了下来。 新鲜空气的凝滞和污浊口臭的侵袭让刘庆英的思维混乱,她一时没明白发生了 什么。她只是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僵硬地成了胖女人怀里的一根棍子。直到当一 只大手向她的胸前摸来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和鸡皮疙瘩让羞辱强烈 地刺痛了神经。 “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自己都感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肖美凤吓了一跳, 手和嘴都停止了动作。刘庆英挣扎出那肉欲的捆绑,转身飞跑进屋,死死地把门顶 住。控制不住的颤抖使得门板也吱吱地呻吟起来,而肖美凤的呼吸声在门外响得像 一头棕熊。 “你走!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刘庆英大喊。喊的同时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肖美凤说。刘庆英听见扑通一声,是肖美凤沉重的膝盖和地面 接触发出的声音,她跪下了,给年轻的医生跪下了。这一跪里有着多少悲痛或是失 望,刘庆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哭,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羞耻。她不 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从来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只能死死地顶着门板,仿佛 那是她唯一的屏障。 门外的肖美凤就那么跪着,开始了她语无伦次的述说。大雪仍然在下,雪让她 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她说她是个苦命人,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她永远地付 出着真情,而她得到的回报只是羞辱和玩弄。“没有好人,没有好男人……”她反 反复复地说,像说别人的故事。“他们让我给他们当鸡,他们几个人一起玩我…… 我是什么?我不是人……庆英你不要觉得我恶心,只有女人是纯洁的。我爱你,真 的,真的……” 她说累了,就沉默下来,跪着,一动不动。村子很静,只有雪花的沙沙声和偶 尔的一声狗吠。她们在门板的两侧对峙着,隔开的是情意,交织的是痛苦。 “我真的命不好,十八岁给人当小老婆,十九岁就守寡……那男人倒是疼人的, 可……我的武司令啊!” 肖美凤的感叹让刘庆英浑身冰冷。她紧紧抓住门框,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显出 苍白。无数条线索快速地织成混乱的网,推测就在网眼里穿梭。好久,她才勉强镇 静了自己,颤抖着问:“你认识冯婉如?” “认识……我们曾经是好姐妹,可也好几年没见了。你怎么知道她?” 刘庆英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半晌,她用尽丹田的力气,叫喊出一个愤怒而绝望的字:“滚——”当夜,肖 美凤上吊自杀。 大学生刘庆林当了红卫兵之后,借串联的机会到那个偏僻的小城去看望二哥。 当他从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突围下来的时候,他在站台上没有发现二哥的身影。 他并不奇怪。这时的火车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它像头被人驱使着的无奈的驴, 走走停停地消磨着生命。当然,电报也一样。也许他发给二哥的那封通报到达时间 的电报,至今还在路上颠簸着。他仔细整理一下他的红袖标,骄傲地走出车站,沿 着糊满大字报的肮脏的街去寻找二哥。 二哥刘庆生现在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当年酷爱文学的他,被继母冯婉如强迫 读了师范,分配到学校做了物理老师,他却终于在图书馆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安 宁。刘庆林找到市图书馆时,这里也正在革命,一群和他一样佩戴着红色袖标的半 大孩子在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在熊熊的火焰中焚烧着人类文明的结晶。黑色的纸灰 仿佛是书籍的眼泪,在空中飘浮。在二楼的房间里,红卫兵找到了看上去很疲惫的 二哥,还意外地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军人。凝重的面色在血红的帽徽和领章映衬下,更显出威严的气势。两道 目光向刘庆林逼射过来,竟使得红卫兵的气焰小了不少,心里起了些恐慌和恼怒。 “想不到,竟在这里聚齐了。” 军人的鼻音很重,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藐视。刘庆林突然在军人的脸上 看出了熟悉的线条,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你是——” 三弟的惊异使解放军军官冯建国有些满意,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纠结。应该不应 该来看二弟,是他一直的犹豫。他随部队来小城实行军事管制,他现在是这座陷入 混乱的城的太上皇了。从进城的那个时刻起,他就在心里反复着这个问题。终于, 他还是来了。是想念,也是炫耀,是施舍般的一种关心。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秘密 的揭开,但志得意满最终战胜了胆怯,他来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命运安排他一下 子见到了两个弟弟。 但是,没有拥抱,也没有欢笑。三兄弟的聚会充满的是一种沉重和漠然。冯建 国拿出了《毛主席语录》,先读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 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让气氛顿时肃穆得像是进了灵堂。窗外是烈焰的蒸腾和呐喊, 屋子里的三双眼睛彼此观望,交流的是一种特殊时代的无奈和庄严。冯建国告诉弟 弟们,要正确对待运动,要认真改造自己,要知道,刘家是有历史问题的,我们要 自觉革命。不然,人家就会来革我们的命。严肃的军官说到这里时,自己的后背也 有丝丝凉意。走在钢丝上的恐惧浮现在心头,让他战栗不已。冯家庄的小河流水, 大学校园的幢幢楼房,还有军营的浓重绿色,交织着在他眼前闪过,把多年来的沉 重凸现在思想的墙壁上,像是涂抹不去的罪证,醒目地提醒着他的灵魂。 冯建国同志近来常常会作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个蹩脚的教师,写 在黑板上的字迹让学生们嘲笑不已。他羞愧地用板擦去擦,却总也擦不干净。他急 出了一头汗,改用毛巾,用衣角,甚至用唾沫……嘲笑声越来越响,那字迹却依然 夺目……现在,在弟弟面前,梦的片段清晰得如同现实,毫不留情地插在他们之间, 给冯建国的严肃中增加着坐立不安的情绪。 而且,在冯建国的梦境中,坐在他的学生们中间,总有一个面孔模糊不清的女 人。冯建国知道她是谁,知道是她带领着学生们在嘲弄自己。他发疯似的恨她,可 是却永远捕捉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冯婉如。 这个名字如一块巨石,同样压在三兄弟的心头。 “当初,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刘庆林小心翼翼地问,唯恐哥哥发作。 在他的印象中,大哥是高大的,和自己是有距离的。当年的事件虽然他隐约地有猜 测,但终于没有问过任何人。 “不提这件事了。”冯建国突然决定不向弟弟们说清当年的阴谋了。冯婉如向 他说的一句话闪电般地出现在他脑海里:“记住,永远没有刘庆国了,打死你你也 是冯建国。”他惊异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句话,而且,这句话仍然有着影响他行动 的魔力。他无奈地知道,他永远摆脱不了命运。 “我们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家?有这样一个继母?”一直沉默的刘庆生突然开口。 他从小就是个寡言的人,也是个软弱的人。他半侧着脸,探寻地看着他的兄弟。他 侧脸是因为他有一只耳朵不好。当年他要读文学,继母不同意,他只会在睡梦中哭 泣。泪水流进耳朵,终于封闭了声音。他最终还是读了工科,因为他知道继母为他 在变卖家产,甚至,她还卖了血。继母的血让一切都复杂了,刘庆生的反抗只能是 在大学毕业后远离了故土,偷偷选择自己喜爱的工作。 其实这工作他也并不喜欢。因为他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他成不了作家,这辈子 也成不了。书架上的大部头永远是对他的一种刺激,提醒着他失败的人生,而现在 门外的焚烧反让他有了一种快感。 “不要胡想了!”军人到底是军人,他喝住了二弟的感叹,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来,“人生道路要靠我们自己走的,出身没有办法选择,道路却在你脚下。”“道 路?”老三刘庆林却嬉笑起来,“大哥你知道道路在哪儿?听说大学都不分配了, 我毕业了就得在家等着,或是到农村去。别看我戴着这袖标,我知道,没用的。人 家都说,我们是被利用……” 冯建国的眉毛竖立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小弟弟,用目光把他的话拦腰斩断。 “除了毛主席的话,谁的话也不要听!” 沉默。兄弟之间突然在老大的怒喝中有了陌生。 飞进窗子的纸灰落在桌面上,颤抖着,仿佛仍在为暴行而恐惧。三双眼睛盯着 这似乎还有生命的残骸,心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思想如同经过了一张筛网,被切 割得细碎,而且没有彼此的关联。 “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刘庆生依然那 样侧着脸,光线在他的半边脸上闪烁,他的眼睛仍然在那张纸灰上。他读出那仍然 依稀可辨的字迹,然后低声说:“纪德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军人冯建国转身就走。他无法忍耐弟弟们的无聊。他坚定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 顿,踏着纷纷扬扬的灰烬,像一个勇士似的昂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