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冯婉如连夜在后院挖了坑,用以埋藏她的青花瓷罐。她仍然不真正了解这些瓷 器的价值,但她和它们却早就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它们就是她的宝贝,就是 她的某种依靠。当年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是它们给了她第一眼的温暖。所以, 她不能让它们罹受灾难。白天,有红卫兵砸开大门,绷着脸在门板上贴上一张勒令 不许饲养小动物的通告。隔壁的回族公共汽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一缸金鱼倒进了下 水道。金鱼尚且难逃噩运,冯婉如不能不为瓷罐担忧。 青花瓷在夜色的掩护下,静静地躺进了坟墓似的坑里。它们仍然沉静,仍然具 备着年代带给它们的莫测高深。冯婉如轻轻地抚摸它们,温润的瓷釉从手指下滑过, 清凉,而且光洁,像婴儿的皮肤般细腻。冯婉如的心安静下来。每逢她抚摸它们的 时候,她的心都会归于安宁,它们像是一剂良药,治愈了她许多的痛楚,使她心灵 上的沟沟坎坎,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但是今天,她痛心地知道,在历史的狂风巨浪 面前,它们只不过是易碎品。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紧缩。 刘大夫的目光在后窗处闪闪烁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著名的中医大夫这几年 越来越浑噩起来。他不再过问除了治病之外的任何事情,甚至穿衣吃饭也成了一种 机械的程序,从不询问,也不评价。窝头和炖肉嚼在嘴里似乎毫无区别,酷暑时分 穿棉袄也泰然自若。只有面对病人,他的眼睛里才有一点光泽,光泽里有着活人的 气息。他没有阻止妻子的坚壁清野,也没有发表一句感言。他只是站在后窗处,注 视着冯婉如的动作。当妻子偶然回头,他会迅速躲开去,像隔壁好奇的孩子,在窥 视树枝上的果实。 挖了两个坑。四个瓷罐分开掩埋,然后填土。土粒沙沙地落在瓷罐上,滑落到 坑底,然后慢慢堆上来,埋住了青花祥和的色彩,也埋住冯婉如的希望。 她觉得她可以去面对一切了。 但她绝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清晨,带队冲进刘家大院的,竟是她的亲侄子, 那个当年被她拒之门外的人。 她闭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完了。账,总是要算的。 侄子现在显然是工厂的工人,而他胳膊上的红袖标说明着他的狂热与仇恨。他 一眼不看自己的姑姑,只阴沉着脸指挥手下冲进每一间房子,把所有能搬出来的东 西都搬了出来。冯婉如看着,像看别人家的事情,却猛然想起当年的分家。也是这 样把能搬的都搬出来了,人们也是这样匆忙着,脸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巨大 的穿衣镜从屋里抬出来了,冯婉如记得,那还是她从武府带来的东西。镜子在阳光 下反射着光芒,光影就在院子里活跃地蹦跳。突然有人用一块石头砸向了那镜子, 镜子响亮地破碎了,光影像一群小鸟纷纷飞走,把散碎的绝望洒了一地。 “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侄子命令着,语气里是一种镇静,有大将临阵的淡 定和庄严。 “没什么值钱的啊。”有人报告。侄子的眉梢挑动,厉喝:“不可能!姓刘的 是地、富、反、坏的孝子贤孙,怎么可能没值钱的。”他的眼角向姑姑扫来一丝锐 利的目光,“当年,他们可是连周济一下穷人都不肯呢。我们就是要把他们打翻在 地,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冯婉如没有睁眼。她的眼皮在微微抖动。她心里最恐惧的,是从侄子嘴里说出 冯建国的名字。那是欺天之罪。她在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冰凉的, 像针刺穿她的心房,留下一个个流着血的窟窿。她听见丈夫被人们从屋子里拉出来 了。从运动开始,刘大夫就没怎么上班,窝在家里反省。现在,冯婉如听得见人们 的吆喝和推搡,却听不见丈夫一点声音。最近,她一直在猜,他的心是不是死了。 “到后院看看。这娘们儿心眼多得很,说不定她会把值钱的埋起来了!”是侄 子在说。冯婉如痛心地想,亲人啊,杀人的刀才是最锋利的。她感到绝望了,于是 瘫倒在地上。人们纷纷往后院走去。她睁开眼,正碰到丈夫的目光。夫妻的对视是 痛苦的,有些彼此的关切。但那柔情只是一瞬,刘大夫的眸子就冷下来了,像往日 一样的冷漠了。冯婉如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家里,早就没有活的刘大夫了。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问自己,然后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两只青花瓷罐顿到 她面前时,她已经没什么痛苦的了。 “臭娘儿们,敢对抗运动!”有人从身后踢了她一脚。 她顺势趴在了地上,不敢和那瓷的温润对视。又有拳脚打下来了,她抱住头, 咬紧了嘴唇。 “不关她的事,东西是我的,也是我埋的。” 刘大夫的声音把疯狂的人们引向了自己。侄子在混乱中高喊:“算了算了,别 跟他们纠缠,把东西砸了,走!” 瓷的破碎声音是可以撕裂人的心灵的。它没有钢铁的那种金属铿锵,也没有木 器那种哭泣般的断裂声响,它是绝望的,绝望到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呻 吟。它似乎还有几分清脆悦耳,是那种死而后生般的歌唱。在清脆悦耳中瓷的碎片 就轻盈地飞扬了起来,花瓣似的在冯婉如周围舞蹈着。冯婉如伸手抓住了一片,锋 利的碴口立即割破了她的手心。血流下来,却没有痛,一种清澈的凉贯穿了她的身 体,催下了她的眼泪。 人们旋风似的离开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幽灵似的刘大夫在狼藉中游荡片刻, 什么东西也不动,就一声不吭地回屋了。冯婉如坐起来,愣了一会儿,让身上的酸 痛稍稍平复,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她的心里此刻特别清醒,她不明白的是,为 什么人们只挖出了两只瓷罐。 后院,一个坑被掘开了,像是被盗墓者光临过的坟茔。而另一个坑的位置上, 却摆放着一口金鱼缸。 冯婉如记得的,那口空缸本来是在墙角的。 有人在匆忙中把它挪到了现在的位置,掩护了她的宝贝。 她愣愣地看着,恍然想起吆三喝四的侄子一句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可以致命的姓 名。 她突然扑到了地上,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泥土,撕心裂肺地哭叫出来:“哥呀! 我的亲哥哥……” 她的哭喊惊动了树上一群宿鸟,它们在渐沉下来的夜幕中扑簌簌地飞去,把女 人的哀痛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乔安明和刘庆英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两家的历史都浸染着涂抹不去的污浊。乔安明那个吝啬的父亲还曾经在解放前 加入过国民党。尽管老头子根本说不清当年的事情,却平息不了人们对他的愤怒。 他那耸人听闻的手纸故事,更让他声名狼藉。 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工厂要在西南建立分厂。地点是个谁也说不清的大山 深处。有污点的乔技术员当然在第一批去西南的名单上。 刘庆英哭着跑回家来,正碰上大院里上演着一出闹剧。刘大夫的三弟阴差阳错 地演上了移植样板戏《红灯记》,现在已经是当地的红人。他的老婆耀武扬威地打 上门来,讨要当年分家时没敢张嘴要的青花瓷罐。“那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本就 应该是一家一只。” 刘大夫捧着一本《本草》,眼睛却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茫然着,只是淡然地一 口咬定:“被红卫兵砸了。” 来人当然被他的态度激怒。刘庆英进院的时候,正看到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面无表情的刘大夫,扑通一声,给他的弟媳,给捶打在他身上的拳脚,跪下了。 刘庆英的血液一下子灌到了头顶,把流了一路的眼泪给烧干了。她嗷地大叫一 声,扑向了自己的父亲。刚一扶住老人瘦削的肩膀,又掉转头猛然冲向了自己的三 婶。她揪住了那女人的衣襟,却哆嗦得说不出话。她不是个能战斗的人,她的能力 只限于瞪圆了眼睛,把脸上的雀斑气得血红。那女人当然也不怕她,在她手里挣扎 着大叫:“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让那个姓冯的娘儿们出来!一个军阀的小老婆, 还要翻天吗?” 刘庆英突然意识到,继母冯婉如竟然不在。 她看向继母的房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冯婉如在做什么。因为房门紧闭,因为 秀梅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站在门口。 园林工人秀梅也已经有些老了,她的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而她的忠诚却依 然如故。 不知道为什么,刘庆英突然有了勇气。她把女人的衣襟抓得更紧,低声说: “我饶你这一次,你要再来,我和你一起跳河。不信,你就试试!” 女人从侄女的眼睛看到了少有的决绝。她的眼神暗淡了。她挣脱开侄女的手, 悻悻地,想走。刘庆英再一次抓住她:“把我爸,扶起来!”话音未落,刘大夫竟 然已经自己起来了。他谁也不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周围的人不存在, 拍拍身上的土,瘦高的身形晃啊晃的,走了。 刘庆英一下子泄了气。一阵恶心涌上来,喉咙里满是酸酸的气味,抓着对方的 手就松了。女人趁势溜走。刘庆英追了两步,身后传来秀梅的声音:“小姐请留步, 太太叫您。” 久违了的称呼让刘庆英一下子想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往事。她愣了一下,突然就 火了起来,恶狠狠地回答:“乱叫什么?还怕人家找不到毛病呀?” 秀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身旁的房门却悄悄地开了,从门里,像是从一个 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庆英,你回来了?” 一种魔力顿时魇住了刘庆英,像催眠一样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走向那扇门, 但她没有看到她准备要看到的满屋红色。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只是青花瓷 罐没有了,少了一点雍容的气氛。冯婉如在迎门的椅子上端坐,头发仍然梳得一丝 不苟,脸上也仍然化了淡妆,只是没有穿旗袍,普通的的确良衬衫上还有着折叠的 印迹。 刚刚因愤怒而停止的眼泪又喷薄而出了。冯婉如看着继女哭泣,脸上是处变不 惊的从容。到了这个年龄,她认为自己学会了坚忍,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可以面对一 切了。她看向继女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又好像因内容太多而失去了活 力。听着哭声,她慢慢地说:“人走进死胡同了,总会找得到拐弯的路。” 刘庆英愣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好像听到过这句话,是在她小的时候。那时候, 继母是她高山仰止的偶像。而现在,继母是什么?她说不清。她好像恨她,可又离 不开她,在关键的时刻,她只能跑回来找她。她抬起泪眼,从继母脸上看出了询问, 就把乔安明要去西南的事情说了,“怎么办?我还带着身孕。而安明,你知道,他 不是个能扛事的人。” 冯婉如的眼睛里却闪出一点火星了。那点火星在继女的肚皮上掠过,又停留在 继女的脸上,然后,突然燃烧起来:“要去!你要申请和他一起去!” “什么?”刘庆英惊愕地叫起来,“我怎么可能去那样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听说冬天冷得掉耳朵。而现在,那儿连住房都没盖起来……” “那你就在这儿任凭人家整治乔安明?那你就这么和他两地分居过下去?你想 没想过,不去,乔安明会有什么下场?而且,孩子生下来你怎么带?” 刘庆英想说,到西南去我的孩子也没办法带啊,那里是那样的恶劣条件。她张 了张嘴,话却没有说出来。隐约中,她觉得继母的话也有道理,而且,她知道,冯 婉如说出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 冯婉如站起身,缓缓地,仿佛很疲惫的样子。近来,她常常感觉到自己老了, 腰腿在隐隐疼痛,记忆在不断衰退,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镇定自若的当家女人了,她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武府的过往云烟更是早在她的心中消失殆尽了。她剩下 的,似乎只是活着,似乎只是让剩下的岁月划过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着她的骄 傲和她的自尊。现在,她自己知道,她给继女出的主意里已经没有了和继女斗智斗 勇的意味,有的只是真正的利害权衡。她告诉刘庆英,两害取其轻,去西南当然有 诸多不利,但是,远离了残酷斗争的旋涡,在那个偏僻的大山深处,反而会有一种 安宁和平静在等待他们。更不要说,在这个城市里,她和乔安明恐怕永远也不会在 一起生活,“乡下的苦日子,你一个人还没过够吗?何况,还要有孩子。” “可是,他们会同意吗?” 冯婉如笑笑,她蔑视继女的傻。一点昔日的自豪又浮现了,她不屑和继女多讲, 把目光挪向窗外。她在想今天的转运难道这样的灵验吗?难道刘家真的要开始新的 生活了吗?她没有喜悦,因为她在一瞬间决定的事情,其实与她的生活状态无关。 她知道,从那一乘小轿把她抬进这个院子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不属于自己了。就 像一盆净水,不断掺进各样的颜色,早已经是分辨不出的混沌了。现在,她其实只 要是能减轻一下自己的负担,就心满意足。她想的到,如果她的安排实现,其实她 自己面临的,是更残酷的现实。 可她不能不这样做。 刘庆英在继母面前沉默。天空和房间就在两个女人的各自盘算中都暗淡下去。 终于,继女站起身,说了句“我走了”,冯婉如就知道,她不用多说什么了。 可是,她还要说。她低声在继女身后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做到。 我让你们把你父亲带走。” 许多年之后,刘庆英终于在某个场合承认了继母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她和 继母在把父亲带到西南的初衷上,却莫衷一是。她把那时父亲的恍惚归结于对继母 的惧怕和消极反抗,而在冯婉如,却坚定地认为是刘家儿子们的冷漠让中医大夫伤 透了心。其实,她们也明白的,就像一具天平的两端,哪一边的重量都是摇摆的原 因,而在任何一边添加的砝码都是伤痛。 生活就是这样。有一回,冯婉如和秀梅聊天,就悲哀地说:“我在刘家,是永 远的罪人了。”秀梅说:“哪里,没有您,就没有刘家的。”冯婉如抚着秀梅那因 劳作而粗糙的手,低声说:“没有对错的。” 刘家儿子确实让老人黯然神伤。就在刘大夫和女儿夫妇登上西去列车的最后一 分钟,他们仍然没有出现在站台上。给他们发了电报的。在农村插队的刘庆林大概 是没有收到,杳无音讯。图书管理员刘庆生回了电报,只有一个字:忙。而老大冯 建国,冯婉如根本就没有指望他会有回音。 刘大夫在登上火车时没有拥抱他的两个小儿女,这让冯婉如愤恨不已。隔着车 窗,她看着丈夫那模糊的脸,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见面 的路人。她依稀记得的,当年在武府,刘大夫第一次上门给武司令看病,那却是怎 样的一种儒雅和从容。她不能说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却也是被他的亲切所深深吸 引,感觉他就是身边的一个亲人。而现在,亲人已经远去,冷漠却在挥之不去之中 蔓延。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都如沉入深潭的石头,永远没有回应,却在暗中留 下了礁盘和旋涡。她把儿子和女儿搂紧在怀里,告诉自己:当人走进死胡同,总会 找到拐弯的路。 冯婉如没有再为空出的房子招揽房客。没有人敢在那种形势下出租房屋,她也 不愿让丈夫的房间里有别人的气味。那间屋子里,在她的思想中,是应该永远保持 一种淡淡的中药香气的。尽管丈夫的冷淡已经是冷淡,但她不想为此改变什么。在 她的心底,她无奈地承认自己永远是刘家的人。 她没有再质问继子们对老父亲疏远的原因。没什么可问的。刘大夫的离去,让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继母与继子之间的隔膜,父亲与儿子之间的隔膜,孩子 们与这个深宅大院的隔膜,虽然都在时代的变迁中如同一把被磨钝了的刀,但刀毕 竟是刀,它的冷峻留下的疤痕,平复了,却仍会在阴天下雨时用隐隐的疼痛折磨着 每一个人的情感。 应该说,是乔安明的被放逐给她创造了机会。冯婉如是聪明的,她早就感觉丈 夫应该换一个环境生活了,她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新环境,也不愿意用更惨烈的牺 牲来换取这种生活的彻底变化。她不放心把丈夫交给继子们,她宁愿把他交给那个 不大着调的乔安明。乔安明是她亲自选择的女婿。他符合她的标准,有文化,家世 说得过去,热爱家庭,朴实但又有些粗俗和不安分。更难得的是,同样出身医生家 庭的乔安明对名满全城的岳父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把走投无路的刘大夫交给 他,是可以放心的。 刘大夫对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置可否。他完全摆出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 而且,他的姿态里似乎还有着一点挑衅。医院本来已经准备把他下放农村了,他的 态度暗示冯婉如,到农村去和随女儿去西南是没什么区别的。他对忙乱的出发前的 准备工作完全置若罔闻,也根本不插手。直到上了火车,他仍然是那么平静。只有 当他在行李中发现了一只仔细包扎着的青花瓷罐,他的眼睛才暗淡了一下。手里的 茶杯在颤抖中洒出了水,洇湿了他的《黄帝内经》。 冯婉如是把丈夫的情形都看在眼里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冷静地完成了她的 计划。有一个医生主动要求随丈夫去“三线”,还搭上一个更知名的老中医,工厂 求之不得。在人命和政治之间选择,厂方还是明智的。一切手续都办得很顺利。冯 婉如带着一双儿女从火车站走回家时,心一下子就坠落了,她知道,今后,她的一 切应该是属于刘庆东和刘庆红的了。他们是她最后的依靠,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是她这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 许多年之后,当她得知继女刘庆英对于举家迁往“三线”的正面评价后,只是 笑笑,什么也没说。她不用说,因为她从萌生这一念头起就坚信自己是对的。这是 一招在那种恶劣形势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有好处的棋,是老天赐给了她这招棋。她走 对了。她付出了这之后的劳苦和孤独,却为亲生儿女们赢得了未来,也让丈夫有了 相对安稳的归宿。至于其他人,她知道,自己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冯婉如冷静地面对了新的生活。她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她把儿女都送到农 村去了。临行前,她告诉他们,不要怕吃苦,吃苦是他们将来的福分。她还告诉他 们,要在吃苦的同时,多读书。她说,早晚有一天,书还是用得着的。那时候,书 就会在你们的福分上加了分量。把儿女送走后,她到街道上申请参加工作,于是前 武府的五姨太成了街道工厂里糊纸盒的工人。人家本不想要她,但她沉静的态度竟 镇住了街道主任。 她悄悄地回了一趟冯家庄。是夜里去的。正是满月,田野浸泡在一片银白色的 月光里,静谧的如同大戏开幕前的舞台布景,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丽。她的脚步踏过 家乡的土地,每一步都有疼痛从脚底涌上来,直痛到心里。泪水就婆娑了,眼前的 景物模糊起来,又在擦去眼泪后的一瞬间变得清晰,像个生疏的放映员在放电影, 焦距总是调不准,让人心急,却又平添了一种恍惚的凄美。她就这样踉跄着来到父 母的墓地,把自己扑倒在草丛中,让哽咽埋在坟前的泥土里。 父母在寂静中沉默。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女儿的到来。也许他们的灵魂曾一直 在旷野上飘荡着,盼望着,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在他们 身后,是哥哥的坟了,略矮一些,也丛生着杂草。冯婉如爬到坟前,低声唤一声: “哥……”千言万语就哽在心里,说不出来了。她抱住坟头,像抱住哥哥宽厚的胸 膛,一切的一切,就在哭泣中融化,又在哭泣中凝结起来了。 哥哥的影子就在夜色下出现了,仍然那么冷冷的,抱着肩,嘴角有一丝冷笑。 “哥呀……”冯婉如叫。哥哥却不回答。夜风吹来,哥哥的影子和草丛一起晃动, 消失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哥!”妹妹的声音里有着多少的痛楚,他却 已经不理会了。 冯婉如没有进村。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亲人都躺在泥土下面,他们和这个世 界一起生过,现在在和这个世界一起消亡。他们没有痛苦了,他们融化在泥土里, 滋润着花花草草的快乐。冯婉如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依然沉默,什么 也不说。 冯婉如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她和冯家庄,已经没有联系了。 刘大夫在深山里着实风光了起来。他在原来城市的声誉,足以让他成为这条蜿 蜒的大山沟里最受欢迎的人。 曾经的荒山野岭,迅速被几家工厂给填充成了喧嚣的闹市。一切都是仓促的, 匆忙的,仿佛承担着什么又宣泄着什么。劳累。混乱。物质匮乏。总有人病倒,医 生就成了救星。在疾病面前,什么样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刘庆英没想到的是她比在 农村时还要忙碌。而当有病人半夜到她家里求医时认出了刘大夫,她的家就成了门 庭若市的诊所。其实那家还称不上是家,只是两间临时搭建的土坯房。就在这样四 面漏风的环境里,刘大夫的指头搭上了病人的脉搏。 厂里索性腾出了一间土坯房,算是刘大夫的正式诊所。刘大夫的脸上仍然没有 笑容,但他的手指和他冷静的面容成了人们的定心丸和镇静剂。刘庆英顺理成章地 做了父亲的帮手。但她似乎是不情愿的。她一生也没有改正她的脾气,她总沉浸在 自我当中,无奈而且无趣地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心却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了。她从 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更不喜欢中医。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抄写药方和医 嘱,回答病人的各种问题。很多时候,作为一名在农村卫生院摔打过的医生,她也 会为头破血流的淘气孩子包包纱布,或者深夜为临盆的妇女接生。她自己生了个女 儿。当她在县医院里接过孩子柔弱的身体时,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知道, 自己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在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从远方回来了,但是, 却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继母冯婉如的脸也在眼前闪过了,但只是一瞬。仿佛很遥远了,记忆的 迷雾已经遮掩了一切,却又在云卷云舒间不时地露出一丝霞光。 乔安明则很忙。在这个乱糟糟的分厂里,他是唯一的技术员了。淳朴的工人们 忘记了他档案里的那些污点,只把他当成尽快开工生产的主心骨。乔技术员惊异地 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并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立 刻就迸发出了同样前所未有的热情。他仍然热爱家,但他现在意识里的家已经不是 他和妻子以及孩子的那两间土坯房了,那里只是他睡觉吃饭的地方,像个客店,而 他的家已是整个工厂,是整条山沟。他废寝忘食地投入了工作,像头兴奋的驴,整 天奔波在没有尽头的磨道里。 这当然引起了刘庆英的不满。 工厂对于曾经的刘家小姐来说是陌生的。随乔安明来到西南之后,她才第一次 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工厂的气氛,闻到了她以后一辈子都反感的机油味道。在农村时, 她时常认为自己是落魄的公主,而到了工厂里,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 虽然和乔安明每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虽然身边有了一个哇哇哭着的孩子,但她仍 然找不到亲切的感觉。她自己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和生活的疏离感。 工厂和农村的区别,在她来看,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丈夫对工作 的狂热更使她不能理解。乔安明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妻子矫情,认为她是自己跟 自己过不去。“有吃有穿,你还想要什么呢?”他愤愤地说,然后自顾自带着幸福 的劳累进入梦乡。 刘庆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她从来没有为需要什么而烦恼过,她只为 这种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感觉而困惑。如果说她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如说她 的性格注定了她的任性,而冯婉如精心为她安排的舒适助长了她的不谙世事。现在, 她强烈地意识到她游离在丈夫的圈子和父亲的圈子之外,却没有去想自己是否应该 去做点什么。这就是她的悲剧了。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出事了,乔安明被人揍了。 他和一个漂亮女工在厂外的山坡上散步,被追来的女工的丈夫和儿子给打得鼻 青脸肿。那丈夫是厂里的保全工,有点傻。那儿子才十岁,却因为父亲的傻而格外 凶狠。他们把乔安明按在地上,用拳脚,用木根,用手边可以捡到的一切揍他。也 许由于心虚,倒霉的技术员没有反抗。当刘庆英得知消息赶到时,他已经是一个面 目全非的家伙了,目光闪烁着,不敢和妻子对视。 刘庆英当场对打人者提出了强烈抗议。然后,她抱着孩子直接上厂部找了厂长。 她说她相信乔安明不是偷鸡摸狗的人,她说那女工早就是破鞋,是她妄图勾引自己 的丈夫。她的义正辞严让干部们无话可说,因为他们知道毕竟没有人抓到乔安明和 那女人光着身子的情节。散步,是正常的,尽管谁也体会得到其中的暧昧,可毕竟 不能就此说乔技术员就是流氓。何况,他们盼望着开工,好向总厂报喜,这个时候 的乔安明是他们的希望。 从官方层面上,这事情就此草草收场。打人者道了歉,乔安明休了三天病假。 但是,这三天,那两间土坯房里发生了激烈的战争,杜绝了外患的刘庆英在家中向 丈夫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她号啕着,咒骂着,在孩子惊恐的哭喊中满地翻滚,把能 砸碎的东西砸得粉碎。她不能容忍丈夫可能的出轨,她认为那是对她尊严最大的侮 辱。她其实不是个聪明的人,但她的尊严感极其强烈。在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打击 面前,她内心的暴烈立刻粉碎了以往的矜持,她迅速成了泼妇。在外人面前,她本 能地装出镇静,但在家里,她的一切就都崩溃了。而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疯狂迅速 在厂子里形成了满城风雨,土坯房的薄壁挡不住任何声音,乔技术员的风流和她的 癫狂已经成了寂寞的山沟里最香艳的故事。 刘大夫没有对女儿进行哪怕只有一句的规劝。他仍然那么平静,即使女儿滚到 了他的脚下,他也只是动动他的脚而已,继续着他的吃喝或者阅读。他也没有对乔 安明说一句话。风波对于他来说仿佛充耳不闻。他也没有抱一下他的外孙女,任凭 那女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他每天按时去他的诊所,一如既往地为人们看病,面对任 何察言观色都安然自若。 三天后,乔安明上班。技术员的脸上有着伤痕和羞怯。他畏畏缩缩地走进车间, 手脚都有一点没处安放的感觉。工人们也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和他对视着, 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就在这时,车间门口响起了刘庆英的声音,是镇静而且带着欢 愉的:“安明,你忘带你的午饭了。” 听见妻子的呼唤,乔安明是打了个冷战的。这噩梦似的三天,他已经怕了她的 彪悍和歇斯底里。他心狂跳着回头,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面前已经是一个完 全平静而且笑容满面的女人了。她的衣着仍然严整,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 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没有血丝和眼泪。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出 现在人们面前。她递给他的饭盒里,是新蒸的米饭和炒菜,还有一只荷包蛋。乔安 明颤巍巍地接过那温暖,却从内心涌起一种恐怖。 他隐约地感觉到,妻子是满怀仇恨的,她会和他战斗到底。这种战斗将以疯狂 和冷静的两种方式交替进行,就像锉刀和砂纸折磨他的身体,他的棱角终将被它们 打磨得毫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