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冯婉如接到丈夫病危的电报时正在为女儿刘庆红洗衣服。女儿还在农村劳动, 但是洗衣服从来都是冯婉如包揽。她心甘情愿地为女儿服务。电报在她湿漉漉的手 里颤抖了一下,就落在洗衣盆里,字迹迅速被洇湿了,模糊成了一团泪痕。 要到西南去,立刻就去。这是她立即生成的第一个念头。那毕竟是自己的丈夫, 那毕竟是给了自己新的生活和一双儿女的男人。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刘大夫是一个 重要的符号,他象征的是生命的改变和命运的无常。前者,是她的幸运;后者,也 许是幸运后的诡异。刘大夫给了冯婉如的,没有武尊义司令的温存,只有平凡生活 的苦乐。但这种苦乐,却有滋有味。 冯婉如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了。之后,她去找了秀梅。秀梅因为得了乳癌而提前 退了休,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命令丈夫去车站为冯婉如买好车票。冯婉如握着秀梅的 手,悲痛一次次涌上心头,为丈夫,为秀梅,也为自己。秀梅强颜欢笑说:“快走 吧,替我问老爷好。”她却抓住秀梅不放,暗自诅咒老天爷的不公平,既然要收走 她的丈夫,为什么还要收去她一生唯一的挚友。想着,泪水就流下来。终于坐不下 去,起身走了。 其实,生活远比人们能料到的还要不可思议,命运的车轮常常会突然出轨的, 然后,在冥冥中便会传来戏耍般的冷笑,让你不寒而栗。每一个如冯婉如这样的普 通人,都无法抗拒的。就像今天,当她一心准备尽快赶赴丈夫身边时,一个她想不 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故事之中。 是冯建国。 当冯婉如从秀梅家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面。没穿军装, 脸上的苍白让冯婉如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和当年一样的失魂落魄。冯婉如立刻就意识 到了命运的无常。她想得到,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她去探望丈夫的计划也许不会 实现了。 她看向冯建国的眼神里便有了冷淡。 冯建国却没有看出继母的心情,他沉浸在自己的落寞和悲痛之中。因为和一个 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高层人物走的过近,已经是师级领导的冯建国被免职了,下放到 偏远的一所指挥学校任教。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家看看。”坐在冯婉如的屋子里,眼睛落在 案头的青花瓷罐上,冯建国的笑容露出了一种凄惨的绝望。“那么多年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冯婉如喃喃地重复,仿佛是自语。她心里想,那么 多年了,可你想过回来吗?你惦记过你的父亲吗?她觉得很悲愤。缓缓地,她把那 封电报放到他的面前。 冯建国认真地读了电报,许久没有出声。他低着头,冯婉如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发现他的头顶上已经有了白发了。 “你要去看他吗?”他开始说话时,也抬起了头,却不看她,把目光投向窗棂。 窗外,树影婆娑着,在风中摇曳,像人破碎的心情。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冯婉如淡淡地回答。 “我不去。”他的回答很干脆,甚至像是有点恐惧,“我不能去,这个时候… …” 冯婉如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是这么自私。” 冯建国的脸红了,他争辩道:“这不是自私!是……我现在的处境很难。还有, 人家让我后天必须去报到的,我不能……没有时间。” 冯婉如没有生气,她好像已经不会生气了。生活里的坎坷太多,气愤早已经麻 木成了奢侈品。她平静地说:“我总不明白,你们兄弟为什么都和他不亲近,而他 是你们的父亲。” 轮到冯建国愤怒了,他冷笑一声说:“这要问他!” 冯婉如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明白的,刘家大院的悲剧是铸成了的,也许谁都 没有错,也许谁都错了。她的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新的念头,我,在这个悲剧里是 什么角色呢? 她看着比她小不了多少岁的继子,心情突然有了某种变化。她想,我本应该是 个局外人的,我为什么要陷到这个没有对错没有黑白的迷局之中呢?而且,陷得这 么深,深到了没有办法自拔。 这一生,我付出了多少啊。冯婉如的眼前又出现那乘小轿了,摇摆着,抬进了 夜色中的刘家大院……现在,这个院落已经是肮脏破烂的大杂院了,而面前的继子 已经白发苍苍。她仿佛又闻到当年在松花江边闻到的气息了,继子身上的汗味,江 水的腥味,让她陶醉……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现在,继子的目光是暗淡的,暗 淡中已有了一种老人的衰败和失意者的颓废。她又想起她当年的感叹了,如果他是 我的弟弟,该多好……可是,这是梦。醒了的时候,梦就只是痛。 他们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说话。 冯建国告辞的时候,告诉冯婉如,不用告诉两个弟弟父亲病危的事了,他们都 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了,父亲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幼年的一种记忆,和他们的现在 无关了。“我知道我们应该孝敬,可是……父慈子孝,父亲……”他没再往下说。 冯婉如把他送出家门,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和他的隔膜,有多少是因为我?” 冯建国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在冯婉如眼里,继子的背影写满了劳累和哀伤。 “我知道,你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所以, 在今天,我想知道。” 继子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动了一下,好像是不以为然,也好像是一种反驳。 “我给你们当了继母,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冯婉如说,“这是我的命。我认 命,所以,我努力了。为了你们兄弟,我做了我应该做的。我只要你记住这个。” 她听见冯建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从他的胸腔深处提起,仿佛带着多年 积压着的郁闷,缓缓地呼出他的口腔。他的整个人好像随着这口气而坍塌了,脚步 也凝滞着,几乎迈不出门槛。当然,他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走了,没有回答冯婉 如的问题。 其实,不用回答的。冯婉如看着继子的背影,突然大声说:“我和你说,我不 去了!” 冯建国的脚步快了,像是逃跑。 冯婉如愣在当地,纳闷: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想着,眼泪就流 下来了,止也止不住,把自己对自己的责问给淹没了。十八刘庆英把父亲安葬在了 山坡上,俯看着一天天已成规模的工厂。 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刘大夫挣扎了三个多月。 他其实一直很平静的,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沮丧,一如既往的安详。他只是在 从医院确诊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把刚刚擦干净眼泪的女儿叫到身边,让她为他准备 笔和纸,“把我这些年积攒的方子,记一记。”他说的很轻描淡写,眼皮都没有抬 一抬。 刘庆英也就没当什么事。父亲的病让她沉浸在混乱之中,她根本想不到老人的 安排有什么深意。何况,她的生活本就过得焦头烂额。她和丈夫乔安明陷入了一种 无休止的战争状态,他们的性格弱点在乏味的生活中暴露无遗,而且彼此丝毫不会 谦让。那次偶然的散步已经让刘庆英想象出了数不清的肮脏情节,而这让乔安明在 暴怒之后反成了理直气壮的放纵,曾经有过的惧怕也变成了愤慨,好像理亏的不是 他了。他开始故意和妻子对着干,你说东我偏说西,你要吃烙饼我就非吃面条。刘 庆英刚刚洗净的床单,他非要穿着满是机油的工作服在上面滚。刘庆英痛心地发现, 丈夫竟然是个混蛋。如果不是乔安明对岳父是真心的善待,他们的婚姻真就走到了 尽头。 乔安明确实是个好女婿的。刘大夫爱吃涮羊肉,他就自己一刀一刀地片了,在 火炉上的小铝锅里涮好给岳父吃。羊肉少,他自己就一口不动。刘大夫想喝豆浆, 山沟里没有,他就利用出差机会从北京背回来成箱的豆浆粉存着,直放到那粉凝成 了硬块,开水都泡不开。在照顾老人上,他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就像在和妻子 的争斗上,有着没完没了的愤怒。刘庆英常常在一场夫妻恶战之后筋疲力尽地想: 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复杂得就像女儿手里的万花筒,转来转去的红红绿绿,总是那 几块碎玻璃,却说不清花样。 因此,当她拿起钢笔,听着父亲的口述,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药材名称时,心 里是无尽头的迷茫。刘大夫当然看得出女儿的心不在焉,却不动声色,仿佛他的心 情在说,而不在对方的听与不听。他那因忍受着病痛而苍白的脸上,只有对药方背 后一个个成功病例的回顾,而那回顾就是他的人生了,药方铺就了他走过的路,他 的骄傲和痛苦,就是这路上的一块块砖。 那三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刘庆英都坐在父亲的床前,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 一画地记录着。偶尔的停顿,多是因为刘大夫的疼痛。而疼痛对于他来说,好像是 动力,他会在疼痛稍减之后更努力地说下去。他不查任何书籍,也似乎没有思索, 就那么一个药名一个药名地往下说,包括剂量。药方就像是水,从他的心里流淌出 来,经过刘庆英的笔,停留在纸张上,成为凝固的财富。乔安明就在翻阅这些药方 时这样说过:“这可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刘庆英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不假思索的仇 敌,只要一个人说出的意见,另一个人肯定立刻坚决反对。刘庆英看着丈夫,挑战 似的把手里刚抄好的一张药方撕碎。乔安明就冷笑说:“你有本事就把它们都撕了。” 刘庆英的眼里喷出了怒火。而乔安明知道妻子是敢做出没有理智的事情的,忙支吾 了一声就躲出去了。本能的,乔安明不愿意伤害岳父。 刘庆英却由此对没完没了的抄写充满了愤怒,仿佛她干的是一件丝毫没有意义 还会招来耻笑的事情。她甚至在抄写时会把丈夫赶出去,她不能当着他的面从容书 写。 乔安明就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我又和谁散步去?” 刘庆英被他气笑了,她把一只铝盆向丈夫扔去。而就在这天晚上,一贯不动声 色的刘大夫,对女儿说出了好像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庆英,我肯定是 不行了,而且,我一定是会死在这山沟里的。我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的哥哥弟弟 们,不理睬我,我不往心里去,因为我也对不起他们。而你,在你这个没人要的老 父亲最没有办法的时候,陪了我最后的日子。我谢谢你了。所以,你要听我最后告 诉你的话,安明有毛病,可他是唯一能陪你到底的人。人啊,这一辈子,是要有人 陪的。再刚强,再豪横的人,也一样……”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临着死亡的中医大夫闭上了眼睛,他很累,这一段话仿 佛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要歇歇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放在棉被上,仿佛抓着生命最 后的尾巴。刘庆英望着父亲,心里酸酸地灌满了苦痛。过往的生活在她眼前开始重 现,好像是厂子每周末放的劣质影片,一幅幅的满是划痕和斑点。泪水便滴下来, 落在面前的白纸上,洇出一点点的痕迹。在泪水中,她好像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出 现了,又隐去,每一张脸都是一段沉痛,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痛苦与痛苦的重复。 在这一时刻,她当然想起了她的继母。继母就是她痛苦链条上的死结,是回避不了 的伤痕。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女人,因为她和她的兄弟们一样,并没有来看望病 人,她只是寄来了许多吃食和用品。刘大夫在看着这些山沟里找不到的珍贵东西时, 仍然一脸平静,刘庆英却因为父亲的平静而怒火万丈。 她问父亲:“您爱那个女人吗?” 父亲的笑容淡到似乎没有:“我们这个年龄,谈什么爱……” “我觉得她不爱您,从来不爱。”刘庆英愤愤地说。 “可她为了你们付出了很多。”刘大夫郑重起来,“这个家如果没有她,我一 个人带不大你们的。你要记住这点,永远记住。” 病人的脸上有了红晕,仿佛是激动,也可能是一种回光返照。刘庆英看着父亲, 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何尝不知道冯婉如的劳苦,但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冯 婉如和这个家是始终有一种隔阂的。这个家于冯婉如来说,是庇护所,也是战场, 也终将成为她最后的归宿。刘庆英突然觉得好像没必要再恨这个女人了,没有用, 好也罢坏也罢,她已经是刘家的族谱上一个磨灭不了的符号了。 “爸,我记着您的话。”她说。 父亲的脸上有了真正的微笑。当天夜里,他走了。 刘大夫的墓地不是真正的墓地,他是迁移来的工厂里第一个埋葬在这里的人, 是这面后来成为安息地的荒坡上的第一位居民。乔安明在岳父的坟前放声大哭,那 一刻他软弱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刘庆英坐在山坡上,望着坡下的工厂,听着丈夫 的哭声,突然想到,一个一生治病救人的医生,却成了一片新墓地的开创者,这故 事真是滑稽的。 刘庆东和刘庆红双双在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大学。接着,又双双公派出国留学。 冯婉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两天两夜,好像积攒多年的苦与痛都随着眼泪流出 来,洗刷着她的生命。 哭过,擦干眼泪,找出存了多年的红布,开始蒙盖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红色一 点一点地弥漫开来,把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渐渐凝重起来了,而泪水又夺眶而出,止 也止不住的湿润了红色,像人呕出的心血。 真的转运了。 这样的转运这一生做过多少次呢?冯婉如想着,回忆着,却找不到头绪。时间 太久了,记忆模糊了,现在的脑子里,存储太多的是病痛的折磨。腿不利索了,心 脏也不好,夜里失眠,眼睛模糊。当年的冯婉如哪儿去了?恍惚之间,鞋面上的绣 花,飘摇的小轿,还有武府的丝竹与那青花的温润,都破碎成梦,在思想里闪烁, 却拼凑不成画面了。 没有门外的秀梅了。有的是儿子和女儿,端坐在屋里,看着母亲的奇怪动作。 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参观的转运。冯婉如其实早已经不再刻意于形式的郑重了,现在 她需要的是安慰,是寄托,是命运的总结。稳重的儿子,漂亮的女儿,已经是她生 命的延续,她不再需求其他了。 “妈!”儿子叫。 “妈!”女儿也叫,随后又补充一句,“您今天真漂亮。” 冯婉如回头,向儿女笑笑。她今天特意穿上了她许久未穿过的旗袍。那旗袍散 发着樟脑气味,勉强包裹着她早已经不再苗条的腰身。色彩已经有些暗淡了,曾经 的柔软也已经僵硬粗糙了许多。只是那丝质的清凉还在,让她的身心有一种舒适。 “我进你们刘家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身。” 笑容收了起来,思想沉了下去。冯婉如坐下来,回忆的潮汐涌起,刘大夫的面 容就在潮水中浮现了,“你们好好学习,不要不放心我。等你们去了国外,我就到 你们庆英姐那里去,将来,就和你们的爸爸在一起了。” “妈!”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好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这话,冯婉如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想要休息了。儿子和女儿互相 看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冯婉如听见他们悄然的脚步,却不吭声,就那么坐在红 色里,听着他们离去,让自己沉入冥想。 她其实心里很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去刘庆英那里。那样的说法,不过是给儿女 的安慰而已。她只想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等着,等死神来领她走完生命最后的路程。 不管怎么说,冯婉如认为,自己的生命在武府时,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进了刘家 大院,她开始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了。这个院子给了她的,最重要的不是丈夫,而是 可以直起腰的自尊。也正是这种自尊告诉了她,不必回到丈夫身边了,她命中注定 是一只孤独的青鸟。 她没有给儿女准备更多的东西。她知道,儿女在她的培养下都是能够应对一切 的孩子,她放心。她只是在他们出国前为他们一次次地做他们爱吃的饭菜,让故乡 的味道一次次加深了在他们心中的痕迹。她什么也不说,不嘱咐什么,也不询问什 么,她只是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然后,在他们高高兴兴地出去办事或是游玩的 时候,掉下几滴眼泪。 当她从送行的机场回到家中的那一天,她默默地在屋里坐了一天。 没有眼泪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到银行取出了她全部的存款。然后,到珠宝店卖掉了她仅有的两枚金戒指。 在把它们交给那个戴眼镜的老店员时,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武司令和刘大 夫分别把它们给她戴到手指上的情景。那两个情景重叠了,分不清两个男人的样子, 却分明记得两次都没有兴奋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前一次,是卖身的,不情愿的 苦涩合着眼泪咽在肚子里。后一次,也是卖身的,只不过赌上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幸 福。想到这儿,就没有什么不舍了,黄澄澄的色彩闪一闪,就收在店家的抽屉里, 再不属于她了。 再然后,她背上家里仅剩的那只青花瓷罐,去了市里的文物商店。 接待她的老店员相貌竟和珠宝店的老店员惊人的相似,她几乎要问他们是否是 孪生兄弟。老店员很熟练地把罐子翻来翻去,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是个好天 气,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高深的房间里留下一束束的光柱,使这间堆满了瓶瓶罐 罐的店堂有了油画的质感和高深莫测的气息。她看着老头儿摆弄着她的宝贝,却没 有任何心疼的感觉。她其实还记得的,当年她来过这里,用另一只罐为全家解了燃 眉之急,为那个只会哭泣的刘庆生筹措了去上学的路费。那只罐现在还在这里吗? 还是被什么人买走了呢?它会知道它的另一个兄弟今天也到这儿来了吗? “你想要多少钱?”老店员的问话打断了冯婉如的回忆。她愣怔一下,反问: “它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老店员咂着嘴说,好像挺惋惜的样子,“年代不太久,也就是 清朝的。” “不会吧,老人们说,它很值钱的。”其实冯婉如也并不知道罐的价值,她只 是本能地讨价。青花瓷罐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宝物,而是她的一种希望和依靠。她再 一次抚摸它。那光滑而又有些凹凸的表面,那温和而又绚丽的花纹,那纯净而又深 沉的颜色,都和她的一生密切相关,都印证了她的劳苦和隐忍。她的眼睛就在这一 瞬间湿润了,她突然有了把它背回家的冲动。 偏偏这时候,老店员催了:“卖不卖?想好了没有?” 她从恍惚中醒来了。 “你给多少钱?” “三十吧,多不了了。” “卖。”她咬了咬牙,作出了决定。 是的,必须卖的,背回去做什么呢?那个家,也即将没有了。 傍晚的时候,邮局的工作人员在下班前接待了最后一笔业务。冯婉如在这里给 遥远的美国寄了一笔钱,一笔在她这样的老妇人来说的巨款。这让工作人员很好奇 地认真地看了看她,他看到老妇人的脸上有着一种满意的微笑。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疲惫而又满足的冯婉如回家了。她在月光中穿过大杂院里 曲曲折折的小道,把自己的身影最后一次印在熟识的土地上。她回到自己屋里,愣 愣地坐了许久,然后,打开箱子,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布包。 一层层地揭开绒布,灯光下,是那支枪,武尊义司令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她笑了,想象着当这支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三十年过去了。 身患癌症的刘家长子冯建国把弟妹们召集到北京,商量为父亲迁坟的事情。 “不能让老头儿在异乡做孤魂野鬼。”在电话里,他斩钉截铁地说。 弟妹们来了,却仿佛是商量好的,没有人说话。 刘庆生是不敢说话。退休的图书馆馆长在来之前受到了妻子严厉的警告,不许 多说话,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 刘庆林是不想说话。他受大哥的影响,从农村参军入伍,现在也是军队退休干 部了。也许是因为在部队一直做情报工作,他竟成了个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儿,和他 小时候的淘气判若两人。 刘庆东在美国因车祸去世,永远没有办法说话了。刘家最小的妹妹、大学教授 刘庆红,冷静地看着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们,显示着一种超然世外的态度。 乔安明算是这里唯一的外姓人,但他自认为他是最有资格出席本次家庭会议的 人。在火车上,他还在骄傲地质问妻子:“是我给老人送的终!那时候,你那些哥 哥弟弟,在哪儿?在哪儿?”尽管对他话里着重强调“哥哥弟弟”有所不满,但刘 庆英不能不同意丈夫的话。她只能无奈地叮嘱他不要多说话,一切由她出头。她不 能让头脑简单的丈夫在兄弟们面前丢脸,更不想让他们了解她和乔安明之间的不和 睦。现在,他们夫妻端坐着,都摆出一种胸有成竹的高傲和沉静。 沉默就弥漫了冯建国家的客厅。 冯建国的老伴和女儿在厨房里忙着张罗饭菜,不时地向这边偷看一眼。 干休所的环境很好。三楼的窗外都是高大树木的枝叶,在微风中哗啦啦地响着, 很悦耳。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是细碎的光影,使人感觉到些温暖。偶尔,有一只 喜鹊飞落在树枝上,喳喳地叫上一阵,抖抖翅膀,然后飞走,它的身影就在房间地 板上夸张地跳跃上了一阵子。刘庆英低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出来。 “说话!”冯建国不耐烦地说。 仍然没有人吭声。冯建国不由想起昨晚儿子来探望他时说的话:“您真是没事 闲的。都这个时代了,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先说好,我是没有时间的,公司要 上市,我忙得很。” 也许这就是轮回?儿子的相貌酷似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像。而态度里表现出的 那种不屑,昨晚一直在老人的梦里搅扰着,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烦躁。为什么要做这 件事情?他问自己,却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就是想做了,就是在几十年后回想 起了那些事了,就是……老了。 “我没意见。”刘庆林先开口了,但短短四个字里的消极显而易见。他掏出烟 来,点上。长期的伏案工作显然使他染上了极大的烟瘾,他焦黄的手指把他的孤独 暴露无遗。 烟雾飘满房间了。冯建国开始咳嗽。刘庆英说:“别抽了,你不知道大哥……” 刘庆林根本不看姐姐,他接着说:“给老头儿迁坟,那母亲呢?老太太的坟还 在老家。” “你是说把他们迁到一起吗?”冯建国严肃地问弟弟。 刘庆林不说话。刘庆红却冷峻地开口了:“别忘了,还有我母亲。” 大家都似乎打了个战。仿佛小妹妹的话是一柄剑,毫不留情地直戳进他们的心 底,在他们的血液里穿出冰冷的一线,滋滋地给七情六欲淬了火。情感的潮汐退了, 就露出坎坷,醒目地让人难堪。一朵乌云,就在瞬间压到大家头顶了。 “二哥别忘了,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母亲为你卖过血的。三哥别忘了,你在 农村插队时我母亲为你送过多少次东西。大哥,你我就不用说了,你不会忘了,你 曾经姓冯……” 大学教授的语气并不多么沉重,很平静,但字眼咬得很清晰,有点像在讲台上 给学生讲解重点。她清澈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仿佛忽略着所有人的 尴尬,却捕捉着尴尬背后的一丝丝羞愧或是什么。应该说她的神情是宽容的,但宽 容此刻就是一种尖刻了。她和她的兄长们本就隔着血缘的河的,此时这河正在无声 地涨水,淹没着他们的一切。 “吃饭吧。”冯建国的妻子从厨房出来了,满脸的笑容显出一种真诚,不知情 的她适时地化解了当前的僵局,“家常饭,没什么好的。全家难得一聚啊……” 人们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气,纷纷起身往饭厅走去。刘庆红跟在最后,仿佛不经 意地转换了话题:“姐,父亲行医那么多年,去世的时候没留下点儿秘方什么的? 现在人们讲养生的,那可是无价之宝。” 乔安明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刘庆英忙拉他一把,含混地回答妹妹:“没 有……他走得太……” 冯建国向她投来尖锐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刘庆英一阵慌忙,把说了半截的话 咽了回去。那些药方早就在无休止的家庭战争中遗失了。不知道是怎么没了的,也 似乎从没有人心疼过,它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只带到山里的青花瓷罐,也已 经不知所终。那个深山里的家,对退休医生刘庆英来说,早就已经没有宝贵的东西 了。 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闷的饭桌上,连饭菜的香气都是沉甸甸的。多少年了,他 们再没有这样—起吃过饭了。端起饭碗的时候,冯建国突然想起那年的那一顿饭… …继母要进门了,他们等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看着桌上渐冷的饭菜,他告诉弟妹, 谁也不准主动给那个女人盛饭。后来,那个女人来了。紧身的旗袍,鞋面上的绣花, 淡淡的笑容……一切都想起来了,一切都如昨天般的清晰。退休将军的心颤抖了, 他放下碗,想弟妹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地在想她呢?他知道,迁坟的事情是议论不下 去了,三十年了,冯婉如的幽灵仍然在暗处冷笑,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孩子,即使 是不给她盛饭的孩子。 百无聊赖的刘庆生顺手从茶几上抄起一张晚报,无意地看见一则消息:在他们 家乡的那个城市,新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对元代青花瓷罐。目前,这对瓷罐为 世界上仅存的同类瓷罐,价值上亿元。据悉,这对瓷罐是一个神秘女人在不同年代 卖到文物商店的,据说当时一共卖了五十多元…… “真他妈的!”一生贫寒简朴的图书馆馆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愤愤地骂了一 句,自己也不知道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