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69年的10月份,虽然远未到生炉的时候,但早晨的驴粪蛋已经挂满了一层寒 霜,没等上冻,霍长驴就开始咳嗽了,整夜的咳嗽,软琴披衣起床给霍长驴捣背, 捣得夜躁了,什么鸟在屋檐下扑棱棱飞落。霍长驴粗重地扯着喉咙说:“我快成一 个没用的人了。”软琴不搭话,躺进被窝里,想一些过去的东西,过去的日子就像 收割后遗留在土地里的茬和沙粒,都是土地不要了的东西,风把那些不要了的东西 扬在了空中,随即不见了影踪。风真是个好东西,风不刮春不生,风把水吹成天上 的云,把天上的云聚成一疙瘩雨,风把青苗梳理成秋收,让该生长的生长,该败落 的败落。软琴说:“人在这个世上是最没用的东西。”黎明前的黑静悄悄的。这个 世道最大的事情是什么?每天都有大事,可每天就这样活过来了。根宝当了小队队 长,脾气见长,拿谁都敢骂。软琴想这些时开始起床做早饭,她从墙角那个闷了一 冬的咸菜罐子里,用筷子挑出几根咸菜放进一个断了耳的瓷杯里,霍长驴用铁丝拧 了个圈在杯子的口沿上绾了母指粗一个环,一老碗玉茭面疙瘩端给起床后坐在门墩 上的霍长驴,那个瓷杯的铁丝环套在霍长驴的小拇指上,他吃一口就一口腌菜,虽 然看不见,筷子的准确度往嘴里送时却是很熟练。 根宝从村街上吹着铁皮哨子走过,他叫醒社员们下地。软琴提了镰刀循着哨声 领着霍长驴去了。 有人说:“夜天(昨天)割的那谷子地不是割完了吗?” 根宝说:“你挣工分,分粮食,夜天割的是谷子,今儿割豆。农活有干完的时 候?不想挣工分你就不要出工。” 霍长驴说:“队长,我会好好看场。” 根宝说:“霍瞎子,对头。” 原先叫“瞎子”还刺人心目,眼下习惯得冲着说话的声音能笑。那声音随着脚 步声已经消失了。 霍长驴自言自语地说:“村里缺谁都是不行的,包括我这个瞎子。” 软琴说:“就像前方那堆土一样,弄走了是个坑,说不好就叫人摔上一跤,那 人就会变成个瘸子。” 日子把软琴的心过得不好了。 软琴把霍长驴领到场上,她跟着一干老婆们下地割豆了。场是曾经黄财主的场, 黄财主土改时被镇压了,黄家的福气都散了。鸟们在场上飞起飞落,霍长驴抡着探 路棍子“呜叱”吆喝一声,鸟们扑棱棱飞走了。霍长驴循着鸟的翅膀笑,他觉得鸟 和人真是不一样,鸟长翅膀,始终没有顺着一条什么路走,村子里留出来的路都是 叫人走的。人这一辈子有走不完的路。“呜叱”,这些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看场时 见过的鸟?巴掌大的村子,你说不上会在什么地方碰见去年的东西,似乎都赶着劲 在找你。那个叫李满堂的人是不是也在找自己呢?可谷堆坪这个村子没有动,木楔 子一样钉在大地上。鸟在霍长驴的吆喝中扬起落下,先是三五只,慢慢的聚集多了, 一群鸟,它们似乎知道霍长驴是个瞎子,眼睛滴溜溜转着,它们不害怕这个人了, 蹦蹦跳跳地啄食场上的豆子。 根宝挑着两捆豆荚回到场上时看见一大群鸟落在堆积的豆荚上,根宝吼了一嗓 子:“霍瞎子,我叫你看场来不是叫你来放鸟,今儿个五分工,你一分也别想挣到。” 霍长驴看不到根宝的脸,但那语气深深刺伤了他。 “我是为了中国革命做过贡献的人,按道理我该吃劳保!” 根宝扔下肩上的担子走近霍长驴。“我叫你这一辈子吃风屙屁!” 霍长驴不说话了,好像有什么短处,知道自己弱生在世上是一件非常无奈的事。 他是人他也有抗拒,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娶了地主小老婆,你也不是根红苗正。”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想躲开当下的情景。哪知根宝很恼火地冲着他走过来,推着他 把他推倒在场上的豆荚堆里。 根宝走后霍长驴挣扎着起身,深秋的日头把一层红涂在他的身上,又把他的影 子拉长在豆荚之外的空地上,这些他都看不见,他“嘿,嘿,嘿”地干笑,笑声透 过秋收,撞在那些回到豆荚堆前的鸟们耳朵里,鸟们啄一下抬一下头,跳一下。霍 长驴说:“啄吧啄吧,把根宝的心肝都啄了去。” 再一次挑着豆荚走来的根宝看豆荚堆上的霍长驴,仿佛卧在棉花被子里一样享 受,鸟们围着他,他很舒坦。根宝气不打一处来,两捆豆荚“扑通,扑通”照着霍 长驴扔了过来。根宝开始骂:“你还是以前的霍长驴吗?以前你敢跟日本人较劲, 敢赢日本人的钱,就算瞎了眼,你也没失了性子,你看你现在,日子快熬死你了!” 根宝挣扎着爬起来努力摸索着走到场边上,以前的霍长驴能把根宝提起来像扔 一捆谷穗一样扔出去多远,以前的根宝哪见有过性子,在黄财主跟前实在是像一头 没有性子的驴。日子淘汰了人的性子,也长出了人的性子,什么东西长了人的胆子? 人世间的道理如书中历史故事一样,人都是跟着奈何走,奈何也实在是一个不能叫 人活着就明白的东西,它似一根线牵着人的魂儿,不见多大重量,人的魂儿就悠悠 荡荡跟着走了。霍长驴歪着脑袋看,大概是日到中天的缘故,歪着的脸看上去很滑 稽。一些社员挑着豆荚“沙沙沙”走来,那是豆荚欢快地跳动的声音,也是嘲笑霍 长驴的声音。霍长驴挺起身子,用他那双瞎眼搜索了一遍场,然后明明白白冲着根 宝的方向吼:“根宝,我认你是队长你就是队长,我不认你是队长,你就是黄财主 家的长工。我霍长驴眼瞎了,可我的老婆是原配,你食地富反坏的牙花,你给谁使 性子哩?我告诉你,就凭那张六十块光洋的借条我能去公社告你,只要那个叫李满 堂的人在上头做官,你在我跟前什么也不是,要不要扯住耳朵告诉你,我根本就不 尿你!” 根宝听到滚雷在云彩深处炸响,身体都抖了一下,用劲挤了挤眼睛,睁开时发 现日头明晃晃的。他走过去拽住霍长驴领口喊道:“记住了,你不挣工分,一个工 分都不给你,你拿那个叫李满堂的人说事,你知道不,他早就被打成右派了,死活 不知,慢不说不是那个人,就算是那个人,他认识你是谁,你这样子,你就是一头 骡子。人家的地都长的是庄稼,你的地里长的是蒿草。好地都叫你废了!” 社员们在场上四下里站着笑。仿佛突然走在长期生活的羊窑里而遭遇炫目光芒 照射,霍长驴一下被摊晒在公众的目光下,他的眼睛一下一下翻着豆腐样的眼白, 这是难以言齿的事,人声开始稀稀,认为霍长驴要爆发了。只见霍长驴扔下探路棍, 伸出旱地一样宽大粗劣的手,他笑起来,扭曲了脸,接着两只手抡开照着自己的脸, “啪啪啪啪啪啪”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鼻子里,嘴里,鼻涕和血长长地挂在 胸前。有人跑过来搂住霍长驴,有人看到根宝的脸,恐惧僵在脸上。霍长驴嚎了一 声,一口血喷了出来,洇在场上泥地里黑墨一样。 根宝说:“你这样作贱自己还不如打我两下,你这作派?你把咱谷堆坪生产队 的团结都糟蹋了。” 霍长驴喊:“我不服你!我还了你了!” 根宝说:“你不说话我还害怕你,你一说话,我也不尿你,告诉你,我心中无 冷病,大胆吃西瓜,都看见了,他是自己作贱他自己了!” 霍长驴挣扎着还要打自己:“我还够你,还你足足的!” 都想着软琴要和根宝闹事,软琴偏没有闹。听说了场上发生的一切,软琴像听 旁人发生的事情一样,软琴说:“人和牲口没有两样,肚里装了知恩的心,才有灵 性!” 软琴不出工了,在屋子里伺候打肿脸的霍长驴。根宝反倒不能叫他们出工了, 那哨声隔过软琴的屋子去吹。几日之后躺在炕上的霍长驴能下炕了,偶尔也在自家 院门前晒晒日头,谷堆坪的人发现霍长驴的脸白得瘆人,白得像糊窗纸一样。走过 的人嚷嚷着,霍长驴怕是活不成人了。 忽有一日,软琴拿包袱皮包着针线笸箩去上泊村找大队。这一辈子她没有走过 长路,大队在河对岸。河对岸歪塔还立着,那下面是否走过戴帽子的人?反正那塔 也没有倒下来。世间的事奇怪了,不能按人的预测行事。她最远就走到过眉河边上, 这回她过了河走往对岸,一双解放了的小脚走了她大半天时间。这大半天的行走给 了她底气,再长的路都能走也不怕把路走长了。见着大队的人她掀开针线笸箩要干 部们看,她说霍长驴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怎么说也得给个五保户。霍长驴一辈子 命搭在这张借条上,国家不能不管对它有过贡献的人吧?国家要是真不管他,我就 去公社打离婚,你们给我开证明,以后就叫小队养他,我也好找一个有力气的人把 日月过下去。 谁也不能说那个借条的存在就是对国家有贡献的证明。软琴这辈子都在拿这借 条说事,河两岸的人提起谷堆坪软琴两口子,有说不完的故事。软琴的事挂在别人 的嘴上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一年四季和泥土摸爬滚打,话说回来,有多少体面的事 叫人议论。屋漏遇雨,聚合在一起的人,长了嘴活该叫人家议。她勇敢地仰着脸和 大队干部说,如果大队干部不解决这事她就往公社去;公社不解决她就往县上去; 县上不解决她就往市里走;再要是解决不了,她就托人给毛主席写信。 干部们听软琴这一说想笑,毛主席在哪儿你都不知道,还写信,这明摆着胡搅 蛮缠嘛。这事不合情理可也不敢含糊,女人认真了,仰仗着是个女人啥事都能做下。 糊弄好叫她回去算了,虽然现在不盛行说书了,可以叫霍长驴到田间地头给社员们 说快板,每天给他五分工。 大队队长说:“你回吧,这也算是照顾你了,人该知足,古话说了,不怕儿晚, 就怕寿短,为了那几个光洋,看看霍长驴失了多少零件。要不是你存留的这个借条, 我实话和你讲,给日本人修碉堡,打赌拿日本人的光洋,合并在一起,土改都能镇 压了你。你还因祸得福了呢。你不能得了便宜卖乖。回吧,就这么个决定。” 寻来的决定有些沮丧。一丝想笑又想哭的表情僵在软琴脸上,很难看。软琴说 :“霍家的香火在我这里断了,娘家人不上门了,抬头低头都是村里人的唾沫星子, 我没什么怕的了。你们要不给霍长驴弄个五保户我就上访。破罐子破摔,事情已经 把我推到了一条不知归途的路上,把脸丢在这个世上,叫人记住也是我前世修来的 福分呢!” 大队干部面面相觑。两难之下告诉软琴,要她先回,五保户也不是大队说了算, 往上报,得一些时日。软琴说:“这像是干部说的话。我等,等不得时我自有办法!” 软琴走过歪塔,一阵风游走在她身后,她仰起脸看塔上的那些琉璃,都是当年 信佛之人许愿订做下由匠人烧造贴上去的。软琴故意走过歪塔,她就想叫世人知道 要是做下昧良心的事,走过塔倒下来好做自己的坟墓。风把一些残叶吹落在她头发 上,抖搂掉身上的叶片,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样,似乎心里好受一些。回过头时塔 歪着纹丝不动。过了桥,走到眉河边上,她疑惑当年那个人是从哪里上岸的,眉河 变化大,以前没有桥,学大寨修桥垫坝河岸都变样了。努力寻找着,一只手无意地 按住了胸口,一天没有进水米,胃开始泛潮,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恶的人。 当年的事她也是有过欲望的啊,如没有自己那些欲望,也就帮不下李满堂的忙。都 是这欲望啊,让活的生路颠簸过来,没有个终点。站在河岸上,水里有她的倒影, 斑驳、散淡、布满灰尘,身后的庄稼地,身后的山,记忆中发生过的事正在远去, 什么都没有留下,假如再见到那个叫李满堂的人,她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人是回 不到从前的,那时候自己也不是水中这个样子啊。一生日子里居然还当了这世上的 债主,一辈子不见人来还债。 又走了一程路,她想到了爹娘,爹娘走时娘家人没有告诉。她披麻戴孝走回娘 家去吊孝。爹把她打出门外,她跪求爹见娘最后一面。爹无情地赶走了她。爹死时 她去吊孝,打岭头上看见她下山,哥在村口挡住她,连村都不让进。世上的情义都 是钱买来的啊,钱财彻底地把自己扔到娘家门外了。从未见过神灵的存在,但是因 为爹娘,能来到这个世上该是早早约好了的事情呀,爹娘啊,想来这世间是有神灵 的啊,怎么偏偏叫我来世上惹你们不高兴呢?要怎样才好叫你们知道,闺女的发财 原本就是一场梦啊!软琴长长,轻声叫了一声“娘——”,生和死都来了,你死了, 闺女我活着,我延续的可是你的命?我死了在没有人延续我的命了。这日子得一天 天过,时节是大规律,我活在世上没有留下叫人称道的东西,娘死时都不愿见闺女 一面,娘啊,活成人难啊!再难活我也得知足,我咋敢不知足呢?你看这秋风醒得 多欢,娘活着时说,哭着来到这世上的,走时一定不哭,因了早一天离开早一天能 去享福。娘还说,钱财这匹马,驾驭得了,它就载你上天入地,驾驭不了,一蹶子 把你从马背上撂下来,命大的拣一条命,可终究日子不是日子,人不是人。 软琴回到家门口,听得霍长驴在拉胡胡二把。软琴抹了一把脸,试图要抹走尘 世的悲伤,她大声说:“我回来了,这世上的事啊,你要厉害他们就怕你,这回我 就是要把‘死难缠’的名声扬出去,咱的命不能是核桃,不能叫他们干部砸着吃。” 霍长驴的琴声断了一下,再起时完全就没有曲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