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的惠江水面像被刚刚打扫过,干净而寂寥。狭长的江滨路行人逐渐消隐, 只剩下我和妻子。按平常散步的习惯,我们一直走到旧船厂才回来。妻子总要滔滔 不绝,江水有多长,她说的话就有多长。一阵寒气迎面袭来,妻子突然停止了说话。 她似乎听到了我内心里啪的一声,像一件瓷器掉到地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一下,并莫名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妻子惊悚地问我:怎么啦,你? “我被捅了一刀。”我慌乱地上下检查自己的身体,首先从心脏开始,向四周 伸延,双手上下左右慌乱地摸着身体的每一个可能致命的部位。 “谁捅你了?你好好的,身上没有窟窿。”妻子打量了我一番。我的双手和眼 睛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还是不放心地反复检查,看有没有沾乎乎的血。 妻子说,你怎么啦? “我确实挨了刀子。”我坚定地说,因为我确凿地感受到了刀子插入身体的疼 痛。 妻子看得出来,我是认真的。我浑身颤栗乃至痉挛,嘴里喘着粗气。妻子扶着 我,不让我倒下。我好不容易停下来,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我想起来了,刚才是 我听到一个凄厉的声音,仿佛是在呼救,那声音很熟悉,但很稀薄,是经过了迢迢 千里到达这里的,它像刀一样插入我的心脏。但我一下子不能确定那是谁的声音, 因为它有点变形,急促,尖锐,毛骨悚然。 我刚要恢复常态,突然一连串的声音从遥远的旧码头方向掠过水面直扑过来, 越来越清晰。我听出来了,是痛苦、恐惧和绝望的呼叫。我的心脏开始被不间断地 痛击,像被一把刀子反复刺中,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啊啊的惊叫。 “姐!”我脱口而出,大声呼喊。那声音是姐姐的。它终于让我听懂了。 妻子被我的神态吓坏了,罗嗦着手:“胡说什么呀,她不是在深圳吗?” 我明明听到我姐的惊叫和呼喊,千真万确,她的声音沿着江面超低空滑翔而至, 像一只只掠过水面的蝙蝠,来得很急,又慢慢退隐,乃至消失。我气喘吁吁,大汗 淋漓,心在隐隐作痛,罗嗦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我姐打电话。 手机通了,但没有人接听。 “我姐肯定出事了。”直觉告诉我。妻子安慰我,别胡思乱想,也许她没时间 接听电话呢,深圳,不像我们小城市那么舒适,这时候你姐还在加班呢。前几天姐 兴奋地给我电话,说她找到一家公司上班了,这家公司很好,不用干重活。姐已经 失业半年了,生活一下子困顿起来。洗碗工、医院看护工、广告分送工……她都干 过。姐姐还干过很多重活,把她的腰杆活生生压弯了,多年也没见伸直。自去年连 送外卖的工作也失去后,这半年,她一直在找工作。能在一家不用干重活的公司上 班,我很替她高兴,希望她从此安定下来。 我不断地拨打姐姐的手机,直到她的手机估计电池耗尽自动关机后我才罢休。 我联系姐夫,姐夫焦虑地说,他也无能为力。自从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从楼上摔下 来,姐夫基本上是一个废人了,他呆在乡下,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甚至生活也不能 自理。我说,姐夫,姐在深圳出事了。姐夫不相信,怎么会呢,昨晚她还给我打过 电话说孩子上学的事情——出什么事情了?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睡意,隔一会便给姐打电话,盼望她的手机重新开机,我 能听到她说平安无事的回答,即使能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也成。但她的手机一直关着。 手机是我联系她的唯一途径。快到天亮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深圳那边打 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是公安局。 警察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你姐姐出事情了,你过来看看吧。对方报了个医院 名称,我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对方说你来了就知道。 我来不及漱口洗脸,抓起衣服就往外跑,在驾驶室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发动汽车, 妻子追出来毃打我的车窗,我也没顾不上理她。 中午时候,我赶到深圳中山医院。我看到了姐姐。她躺在一个巨大的抽屉里。 打开抽屉时,我首先感觉到冰冷。然后我看到了姐姐的脸,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还 来不及矫正的脸。嘴巴微微张开,舌头上有血迹,眼睛用力闭着,身体已经僵硬。 我解开姐姐的衣服,看到了她心脏及旁边有很多刀捅的窟窿,我数了一下,十七个, 跟我想到的惊人一致。警察说,我姐姐是昨天黄昏6 :10被人捅的,凶手是一个男 孩,他没有逃跑,被当场抓获,目前还在审讯中。 案发时间也是那么的惊人的吻合。我听到的果然是姐姐的惨叫和呼救。那些声 音穿越800 多公里的风尘和无数山峦准确无误地到达我的耳朵。我听到了。但鞭长 莫及,束手无策。 我直奔公安局。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警察给我看录像。是在四川路,昨天黄昏, 那里车水马龙,我的姐姐走在繁华的街头,后面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姐姐穿 着深色牛仔裤和洁白的紧身衣,尽管显得肥胖和雍肿,但那是姐姐最漂亮的打扮了。 那男孩几乎穿着跟姐姐同一颜色的裤子,上身着一件黑色西装,头发紊乱,看上去 很缅腆,他跟随姐姐走进了富康公司,消失在录像里,直到十三分钟后录像里才重 新出现他们的身影。姐姐依然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对那男孩解释什么,男孩看上去 很生气,喋喋不休,穿过马路时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牛角刀,还没等姐姐反应过 来,刀子已经插入姐姐的脸膛。姐姐挣扎着,抓住男孩的手,男孩一脚踹倒姐姐, 又给她一刀,姐姐发出惨叫,但惨叫声轻易便被杂乱的噪音淹没,有几个行人惊恐 地远远地看,更多的行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男孩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地 在我姐姐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一共十七次,每一次都像插在我的身上一样,使我产 生痉挛。姐姐终于卷曲在马路边上,双手拼命地抓着地面,无力地挣扎着,血从她 的身体下汩汩流出来,向着下水道奔腾…… 我崩溃了! 我要见杀人凶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要亲手杀了他!警察不让我见,人 死了便死了,生者还得生活下去,劝我节哀顺变,剩下的事情交给警察和法院去处 置。我做不到,我的头脑里暴风骤雨,有一千匹疯马在暴乱。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 在公安局里无助地咆哮,把楼上楼下的警察都震住了。几个警察对我软硬兼施,把 我架到了一个角落里。我蹲在墙根下失声痛哭。 “凶手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法律会给你满意的答案。”警察在劝慰我, 实际上是在阻止我闹事。几个防暴警察从一条幽暗的通道里全副武装在跑出来,远 远在站在我的对面。我意识到了自己给公安局的工作带来了困扰,尽量控制了一下 自己的情绪。 一个女警察跟我说了案情的大概。疑犯是一个职业学院的毕业生,找了大半年 也没有找到工作,上个月来到了我姐供职的就业中介公司,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 交给了我姐。我姐说,保证能帮他找到工作。但一个月过去了,去了一个又一个的 公司,都没有给疑犯找到工作。疑犯说我姐骗他,要退款。我姐说,公司规定是不 退款的,但保证一直为他找到工作为止。疑犯生气了,说,一直这样折腾下去,谁 给他交房租,谁为他养活姐姐……每个求职者都面临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在这个城 市里有太多的求职者。但这个男孩显然还不习惯生存的压力,对我姐充满了埋怨, 好像是我姐故意不给他找工作。我姐答应他,去富康公司,保证能成功。结果再一 次失败。富康公司嫌他说话口吃,长得太瘦,还有浓重的陕南口音。疑犯精神突然 崩溃了,像一座房子瞬间便坍塌下来。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案发后,姐姐供职的 那间中介公司一夜间人去楼空,梦境一般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