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大壮向管教标准地鞠了一个躬,转身迈出灰色的铁门,咣郎一声,铁门在他 的身后发出一声闷响,陆大壮六年的刑期就算结束了。 陆大壮是坐公共汽车回的家。本来,他也想打车,可在这么个荒郊野岭,在监 狱附近,他又穿着一身牢服,哪有出租车肯为他停下来。陆大壮是被减刑提前释放 的,他的家人并不知情,又因为被关进来的那一年是冬天,现在是盛夏,所以陆大 壮没有衣服可换,他只能背着冬天的棉衣,穿着灰色的牢服。他不怕路人的眼光, 他想好了,到了市里,找一家商店把这身行头换下来,他就是要突然出现在家人面 前,给他们一个惊喜。 陆大壮一路打听,倒了三次车才到了传说中的新家,乐园东区。这个名字是他 入狱一个月后家人探视时告诉他的。当时,爸,妈,还有弟弟都含着热泪,陆大壮 问,钥匙到手了?三人都点头。陆大壮又问,哪个小区?爸妈已泣不成声,弟弟挤 出一句话,乐园东区16栋,二单元303.虽然弟弟只说了一遍,可陆大壮牢牢地记在 心里,并且在这六年里,几乎天天背诵一遍。就是为了这一连串数字指向的那扇门, 陆大壮坐了六年的牢啊,而且是从27岁到33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但是,陆大壮无 怨无悔。 陆大壮是替人顶罪进的监狱,对此,这世界上只有五个人知晓,陆大壮一家四 口还有另外一个当事人,也就是那次交通事故的真正肇事者。肇事者是他的顶头上 司,一家国企的办公室主任。陆大壮是这家企业临时招聘的司机,虽然工作了快两 年,却没有正式编制,也就是那种可以随时被解聘的编外人员。出事时,陆大壮和 主任都在车上,车是主任开的,本来平时都是陆大壮开,那天主任说要考票练练手, 陆大壮就把方向盘交给主任,结果在去往郊区的路上,车子撞倒了一个老太太,主 任慌了神,车都没下,加速便跑,陆大壮吓得大气不敢出。猛开了一个多小时,就 听广播里插报了一条新闻,大意是刚才他们经过的那个路段有一老妇被撞,当场身 亡,肇事司机逃逸。主任一脚急刹车,转身盯着陆大壮,道,大壮,大哥求你一件 事。于是,两人就在车里用了不到五分钟,干脆利索地谈妥了条件——陆大壮去自 首替主任顶罪,主任给陆大壮家解决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 那时陆大壮的家还住在西山,就是吉林市最穷的人住的地方。西山绵延几公里, 横亘市中心,却因为一条火车线从山下穿过,活生生地将它与这座繁华的城市割裂 开来,西山之下车水马龙,西山之上则一片狼藉,黑压压地簇拥着破旧的平房。陆 大壮家是西山的老人儿,从他爷爷起就居住在此,后来他爷爷死了,就把房子传给 了他爸爸。房子总共两间,陆大壮爸妈一间,陆大壮和他弟弟陆小壮一间,小的时 候尚可,兄弟俩同居一室不觉怎样,可长成了半大小子,还挤在一起便觉出了诸多 不便,陆大壮的爸就用木板条将十几平的房间分成了两半,睡觉是舒服了不少,两 个男人有了各自独立的空间,可陆家的最大问题却仍然无法解决,仍然石头一样堵 着四个人的心。那就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陆大壮和他的弟弟却根本找不 到对象,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房子,甚至陆大壮的妈连社保都没有,只有一个 月几百块的最低社会保障金,哪个女孩儿肯嫁你呢!陆家老两口虽然六十刚过,却 愁出了一头的白发。陆大壮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但人家一听他 住在西山,第二天便再也没露面,连手机都换了号码,陆大壮从此对搞对象没了兴 趣,发展到后来,竟对女人的兴趣也仅停留在看看黄片上了。陆小壮比他的哥哥活 泛,能哄得女孩儿开心,可女孩儿在笑过之后,又有谁能将终身托付西山呢?虽然 在陆家,他是唯一一个用脑子挣钱吃饭的人,但他那点伎俩放在社会上充其量是个 蓝领,而且是个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的蓝领。陆小壮的技术是电脑维修, 他每日奔波在吉林市的各电脑商城间,打零工,装电脑,倒腾散件,仅此而已。陆 大壮出事时,陆小壮正谈一个女朋友,女孩儿也是西山老户,就住在陆家身后的胡 同。陆小壮之前,女孩儿跟一个中学同学已经处了好几年,亲家都会完了,男方却 突然变了心,陆小壮便趁虚而入。原本,陆大壮也在一瞬间对女人改变了想法动过 趁虚而入的念头,可还没等行动,就发现了陆小壮的心思,当哥的哪能跟弟争这事? 很快,陆大壮就看到弟弟挽着女孩儿的胳膊在西山上招摇了。女孩儿的大名,陆大 壮不记得了,西山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小名,铃铛。陆大壮在十几岁的时候曾在夜晚 无数次地梦见过这个名字。铃铛的出现让陆家老两口的脸上终于见了点笑模样,但 旋即又阴云密布,他们没有房子,拿什么迎娶儿媳妇?陆小壮也是白天欢喜,晚上 叹气。就在这个时候,陆大壮和他的主任开的车肇事了。在那短短的五分钟,陆大 壮悲壮地做出了拯救这个家庭的决定,主任说,你就开条件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陆大壮脱口而出,我要一套三室一厅。说得铿锵有力义无反顾。 陆大壮回家的路上办了很多事儿,他买了新衣,剃了头发,刮了脸,又泡了个 澡。他在大池子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他要把监狱的晦气全部泡掉,绝不能带进他 和他家人的新家。一切妥当,陆大壮弹了弹不慎掉在新T 恤上的烟灰,挺直了腰杆, 走出浴池。外面已经是日落时分,远处高楼间正有一轮圆饼样的太阳缓缓落下,气 势恢宏的余辉照耀着陆大壮意气风发地迈进乐园东区。 陆大壮站在303 室的门前,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伸手抚摸着这扇紫红色的防 盗门,感觉它像玉一般的温润,像缎一般的柔滑,感觉这是他这辈子摸过手感最好 的东西了。 他按响了门铃。 谁呀?这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陆大壮知道,这就是他那个未曾谋面的侄子, 他入狱两个月后,弟弟探视时说,他已经结了婚,半年后,再次探视时又说,他已 经当了爹。陆大壮嬉笑着,行啊,动作挺麻利啊。弟弟两只手指做出胜利的姿势, 得意地说,那是当然。 谁呀?陆大壮还没想好用什么称呼回小男孩的话,又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让 陆大壮顿时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妈,是我。 陆大壮听见里面的人明显停顿了一下,旋即迅速打开门。母子相视,竟一时无 语。陆老太太太矮了,为了更好地凝视她的儿子,她几乎将头全部地仰起。她绽开 笑脸的同时,两行热泪也滚落了下来。片刻,老太太俯下身,默默地为陆大壮脱鞋, 陆大壮不忍地想收回脚,老太太却执意地按住儿子,轻轻地为他脱下皮鞋,换上了 拖鞋。这时,藏在冰箱后的侄子跳了出来,大喝一声,你是谁?陆老太太直起腰终 于说了一句话:叫大爷。 接着,陆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参观起他们的新家。这是一套不大的单元,不过 七八十平米,但绝对是标准的三室,有三个独立的卧室,陆老太太指着一间南卧室 说,这间是你的,现在你侄子住呢,以为你半年后才回来,还没腾呢。陆大壮从上 到下一寸寸地打量着这七八十平,装修得虽不奢华也不讲究,但却整洁明亮,陆大 壮能想象得出母亲每天对这套房子的爱护和擦拭,陆大壮问,新房住着好吗?陆老 太太说,咋说呢,也好也不好。陆大壮明白妈的意思,就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搂在 怀里,说,有啥呀,不就六年吗,不耽误吃,不耽误喝。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齐了。陆大壮的爸老陆将归来的儿子让到靠窗的位子。 陆家的餐桌是长方形,因为没有单独的餐厅,餐桌摆在了客厅的落地窗前,临窗的 位置最明亮,最宽敞,平时都是老陆坐,今天老陆强行把陆大壮按在了那里。老陆 举起酒杯,说,一人敬大壮一杯酒,说一句话,从我这起,我第一个。陆大壮试图 制止这种礼遇,老陆手一挥,不让他插话,老陆是一家之主,老陆一挥手,谁也不 能再说什么,从陆大壮记事起就是这样。 老陆说,我不多说了,就一句话,大壮是咱陆家的功臣。说罢,他碰了下儿子 的酒杯,一饮而进。 说句实在话,功臣二字这六年里一直藏在陆大壮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刚才迈进 小区的瞬间,这两个字也着实蹦了出来,所以,此时他虽然客气地推脱着父亲的肯 定,可心里还是很受用和得意的。当然,以陆大壮的禀性,他绝对不会以功臣跟家 人自居的,他有的只是自豪和骄傲。 老陆看向老伴,你说。 陆老太端起酒杯,眼泪再次流出来,本来做饭的时候,她已经喜笑颜开,这会 儿又忍不住了,她说,妈也一句话,爸妈对不住你。说着一仰脖,和着眼泪干了杯 中酒。 接着是陆小壮。陆小壮双手端着杯,道,哥,我想说的话能装一筐,爸就让说 一句,那我就一句,谢谢你。说着,他不但喝了自己的杯中酒,一伸手连陆大壮的 酒也干了。 老陆的目光落在铃铛的脸上,并替儿媳垫了几句话,老陆看着大壮道,铃铛是 上个月才知道的这个事情,一家人么,不能隐瞒,以为你年末回来,我和你妈就全 告诉了她。接着他又让铃铛也说一句话。 铃铛显得有些窘,尽管在前三个人敬酒的时候,她有所准备,可轮到头上,她 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毕竟陆大壮的归来对她来说太突然了,更主要是陆大壮那个事 件本身对她来说也是突然的。她举起杯看着陆大壮说,大壮哥,我挺佩服你的。说 完,她似乎再找不到其他的表达,她端起杯想喝酒,身边的陆小壮用胳膊肘捅了她 一下,这就完了?见铃铛支吾着,陆小壮嘀咕了一句,说谢谢啊。铃铛明显犹豫了 瞬间,然后露出笑容冲着陆大壮道,谢谢。陆大壮有点不太敢直视这份笑容,他喝 光了杯中酒以掩示自己。自从刚才铃铛进了家门,陆大壮的内心就有一丝不自然, 其实,自打知道弟弟跟铃铛好上以后,陆大壮就对这个女孩儿没什么想法了,只是 一下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别扭。 最后一个轮到陆小壮的儿子,老陆说,大宝,你也敬一下大爷。大宝扭过脸说, 我还没吃完呢。陆小壮哄着,好儿子,跟大爷说谢谢。大宝问,为啥?陆小壮被问 愣了,不知该怎么跟孩子解释,就接着哄,快点,好儿子。陆大壮赶紧摆手,快让 大宝吃饭吧,咱都吃吧,别敬了,一家人敬啥?老陆却不干,看着孙子道,不行, 大宝,必须敬,跟大爷说谢谢。大宝正在啃排骨,很不高兴地问,为啥谢,他也没 给我买好吃的。老陆放下筷子严肃地盯着孙子,这罕见的严肃显然是吓着了五岁的 大宝,他哇地哭了,我为啥谢,我不谢,呜呜。铃铛和陆老太赶紧去哄,老陆冲破 嘈杂声道,没有大爷,就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