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开完会,刚刚吃了一份快餐,就到了下午,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楼下大堂的 保安打电话说:陈总呀,那个天天来找你的女人,前几天让她登记吧,她说自己是 莱温斯基,出入白宫也不登记的。不晓得这个姓莱的,是什么来头。不过心想是你 的人,你们是见官大一级,所以之前就放她上楼了。 陈元赶紧说:我忙着呢,你们一定得拦住她。 保安说:她今天有点不对头呀,她拿着一把剪刀,气势汹汹的,我们拦过了, 她直朝我们捅,挡也挡不住呀。 陈元说:人命关天,挡不住也得挡挡吧。 保安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从门缝里溜上去了。 陈元骂了一句:奶奶的熊。 放下电话,看了看墙上的钟,正好一点五十五分,离流水落花出场的时间仅差 五分钟。陈元赶紧起身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想,这女孩子真像个模范,发个疯吧, 也挺准时的,果然强过如今的公务员。如果有哪个人提一句“向流水落花同志学习”, 然后再搞一个事迹报告会,大讲特讲反复讲,她恐怕也能成为典型人物吧?如今干 什么事情,哪怕是当小偷,如果富有敬业精神,舆论也会为之一振。可惜的是,如 今的典型过几天就会冒出一个。刚把一个盲人扶到马路中间,又一个猛子扎下黄浦 江要救人去了。时间一长,学典型就像记者拿红包似的,都忙着赶场子,哪个典型 也学不好,到后来我们的精神世界,就真成了龙的传人,七凑八凑地拼在一起,看 头是猪头,看耳是牛耳,四不像。说白了,我们现在不缺典型,缺少的是流水落花 这样有特色的典型。 陈元胡思乱想着,在楼道里转一圈。别的办公室要么有人,要么锁着。最后没 有办法,他还是一下子钻进了男厕所。刚进厕所,就听到楼道里有人一间一间地敲 门,敲一下说一句:你一定要负责任。 这是不是挺典型的?陈元听得出来,正是流水落花的声音。单独听她说话的声 音,真的很婉转,把每个字都读成了三声,而且像唱戏一样,在每个字后边再绕那 么一下,有点像上海人喜欢的评弹。不过没有评弹那么柔软,更像是一个孕妇对着 惹事的男人,甜蜜而又愤恨地说着:你一定要负责任哟。 流水落花今天又换了一个词,开始是“欺负”,后来是“说法”,现在是“责 任”。陈元怎么也想不清楚,他怎么欺负她了?他要给她一个什么说法?他要对她 负什么责任?这一切,看似简简单单,看似胡说八道,联系起来却充满着严密的逻 辑关系,好像一个优秀的学生用这几个词,造出了一个非常完整的句子。这个句子 成了一张大网,一步步地撒到他的头上来了。 陈元照样坐在男厕所的马桶上边,把事先预备好的一张安民告示,贴在他这间 马桶的隔板上。告示上写着“此马桶正在维修,暂时停止使用”。这样一来,就不 会有人冲进来,真正成了他战斗时期的临时指挥所。 林记者似乎睡醒了,走进厕所哗哗啦啦一阵子,又抖了抖身子,然后敲了敲隔 板说:现在要敲门了,因为这是陈总的办公室嘛。 陈元问:刚才你睡着了,大家问相亲名单的事情,每个人都通知到位了吧? 林记者说:保证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你看看那些垃圾短信、 垃圾传真都是怎么来的?群发的。我上次采访,认识了一个群发骗人短信的公司, 这次就用上了,他们免费给我群发了三遍,目前全部得到回复了。 陈元说:我们这可不是骗人呀,是实实在在的帮人解决终身大事,是现代红娘。 要是放在古代,成全一对就能得到一双绣花鞋,这次我们可以得到几百双了,一辈 子也穿不完了。 林记者连说:那是那是。不过现在宠物也可以帮着穿了。呵,刚才发生了一件 大事,恐怕你还不晓得吧? 陈元说:大事?!什么大事? 林记者说:还能有什么,又是你那个相好的呗。她楼上楼下地叫着找你,说是 要你负什么责任,最后找不到你,她就跑到你办公室里坐着,坐在你那把椅子上。 这娘们,往那一靠,两腿翘在桌子上,还真像个靠美色爬上去的总监。 陈元训道:什么相好的?再这样我要翻脸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狗坐在这把 椅子上,也可能像个总监。林记者笑起来了,陈元才晓得自己这句话骂了自己,也 否定了自己。 林记者说:今天文明办来检查卫生,你晓得的,搞行政的那帮家伙怕丢饭碗, 就找点事情做做,表示自己很重要的样子。桌子上不让留一片纸,不放一支笔。当 记者的,靠纸笔吃饭,你说说桌子不摆这些,难道真像婊子似的,摆一些安全套不 成?检查组一到你办公室,你那个相好的,不是,是那个女人,呵呵笑着迎上去, 抓住领导的手,握着说“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陈元的脸已经铁青了,眼睛变成了两根针,盯着林记者,听他继续说下去。 林记者说:这检查组的领导也不认识,抓住她的手摇了半天。你晓得的,男人 都是这样,跟女人握手时间都长一些,握完了还半天不洗手,想手留余香。领导边 握边说,你就是陈元对吧?听社长说,花血本引进了一个人才,原来感觉不值得的, 现在看看,这么一个大美女,真是太值得了。检查组领导还准备坐下来,聊聊工作 方面的事情。陈总,你也是领导,你晓得的,北京一个扫厕所的,下到基层呀,也 要过问一下环保建设问题。领导与那个女人正聊得热火,有人跑进来说,这不是陈 元,这是陈元的女朋友。你说说,这领导怎么下得来台,当时半边脸就黑成了非洲 人。 陈元一拍马桶,站了起来,尽量压着一肚子的怒火问:现在呢?怎么样了? 林记者说:我帮着打了几句圆场,这女人算是安定下来了。陈总,你也别不舒 服,这领导是老鼠舔了猫的屁股,自找的。他想发火怕也找不到茬吧? 大家一时无话,但是陈元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样。陈元心想,再这样下去, 名声事小,江山事大。看来这第二招不用不行了。听到林记者问,你猜猜我刚才梦 见什么了?陈元示意林记者坐下说话,还想倒一杯水给他,但是听到隔壁冲马桶的 哗哗声,才明白自己如今还在厕所里。 陈元说:肯定是梦见你老婆了。老婆好久没有来慰问了吧?等这次活动忙完了, 我给你几天假,你回安徽把她接过来,好好给你补偿一下。 林记者说:谢谢领导关心。她明天早上就来了,真他妈的憋不住了。你说得对, 确实梦见老婆了,当时扣子都解掉了,她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一只老鼠。我一看,这 不就是昨天晚上我见的那只吗?真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啊。老婆再不来呀,只能 拿老鼠下手了。 陈元说:你这个人还是粗俗。 林记者说:这才是我的长处,粗俗是人的本质,那些优雅的人,基本是些伪君 子。 陈元顿了顿说:看你这样子,有些事情怕是不能交你去办了。林记者急了,站 起来说:陈总,你看看,你还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我这人嘴上粗一点,总比那些 手上粗一点的人强吧,我可是对你一片忠心呀。 正说到这里,陈元的电话响了,是社长打来的。这一次,社长直接在电话里说 :我们是新闻单位,很多信息都是机密,你那个女的,荷尔蒙过剩,装什么男人? 检查组的领导,她竟然也敢戏弄。还是老话,三天时间让她消失。 陈元放下电话,像是社长在他心里装了两百斤的石头。陈元沉重地对林记者说 :刚才的事,闹到社长那里了,他火气不小啊。原以为找到那个女人的家人,可能 问题就解决了,现在看来是异想天开。这件事情怕不简单,如果有意针对我,我被 搞倒了,最多不当那个总编,但是提拔你做副主任的事情,怕也要泡汤了。所以, 下一步还是请你出马吧。 林记者说:这叫“舍车救帅”。要再去跟踪吗?不晓得那两只骚情的老鼠还会 不会出现? 陈元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那个女人可能已经发现你在跟踪 她,我们跟不成,那我们就引,把她的注意力引开,一切就好办了。 林记者说:这些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就是把敌人引入包围圈,然后一举歼灭。 陈总,你不会要灭了她吧? 陈元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真是战争年代,随随便便杀个人,就一了百了了? 就是战争年代,也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回事,虽然古代法律不健全,但是有一点是 明确的,杀人偿命。而且,这么漂亮个姑娘,就是放在古代,谁也舍不得杀吧? 林记者说:是的,杀了挺浪费的。 陈元再瞪他一眼说:你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平时也挺讨女人喜欢的。听说你有 三个小时搞定一个女人的经验,我没有瞎说吧?师长安争宠似的,说安排你跟踪过 了,第二个忙一定要让他上。我心想他虽是单身,但长得太对不起他爹了,我没有 同意。所以整个报社,只能由你出马了。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来,这不就 结了吗? 林记者说:这不是天上掉奶的事情吗?我愿效犬马之劳。 林记者接着说:这办法妙,实在是妙,也只有陈总你能想得出来。如果她死去 活来地爱上我了,你天天给她肉包子,她也不会再缠着你了。我呢,说不定还真能 把她给睡了,这么个大美人,弄死我也愿意。 陈元的妙处,其实根本不在这里。看着林记者高兴的样子,陈元实在有些不忍, 感觉自己不是个君子。自己到上海后,不是林记者与师长安,指到哪里打到哪里, 他陈元的工作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但是现在无端地惹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那 怎么办呢?只能由别人来替自己挡这一剑了。 陈元再剜林记者一眼说:就因为你好色,所以我才不放心。 林记者说:我只是说说。你想想,睡谁,也不能睡领导的女人呀。这不等于到 老虎嘴里打炮,自阉嘛。不过,我老婆明天就来了,万一传到她的耳朵里,那不就 出事了吗? 陈元说:你老婆又不到单位来,而且你老婆又不认识单位的人。只要我不给她 打小报告,她怎么会晓得呢?这么个漂亮人,我都放心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的? 林记者说:这倒是。还有,我囊中羞涩,怕消费不起她呀。 陈元立即从屁股后边拿出钱夹子,掏出一叠钱来说:现在就给你一千块的活动 经费。你就哄哄她,带她去逛逛街,吃吃饭,该买衣服的,你就买。你看看她整天 穿的,基本都是连衣裙,身材好的女人都喜欢连衣裙,你就买一件给她穿穿吧。女 人都是物质的,你一旦物质满足她了,她就会用精神回报你。 林记者问:精神回报,你不是不让收吗? 陈元嘿嘿一笑:一个微笑也是精神回报,你看看在这个报社,有人舍得对你微 笑一下吗?绝对没有。说明什么?这东西珍贵。 林记者这时才发现,他一直都站在厕所里说话,裤子掉到大腿下了。提起裤子 走出去的时候,他提醒说:提拔的事情陈总也要放在心上啊。林记者过了不久,就 发来短信说:“美男一号”已经开始实施,首个约会地点是梅龙镇广场。陈总,你 可以大胆地从厕所里搬出来了。 陈元顿时轻松了许多,像是自己把一颗美丽的定时炸弹,像屎一样从肚子里拉 出来了。他给林记者回了一首打油诗:凡事要讲分寸,男女授受不亲,高处不胜寒 冷,微笑堪比黄金。然后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办公室,看电视新闻,打一些无关紧要 的电话,有事没事地把记者们喊进来,谈谈报道方向,谈谈新闻要点。他要让大家 来参观一下,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没事了,其实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 等陈元忙完一天的工作,独自而坐的时候,他陷入到更加无边无际的寂寞之中, 他内心空洞得像是一张白纸。在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中,在这几千万的人口中,在 无数明亮的窗户里,有多少人在恩爱呢喃,却没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自己。陈元想, 要说有人惦记着自己的话,那只有一个人,就是疯子一样的流水落花。虽然这种感 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充满了痛苦与仇恨,但也算惦记的一种。 在初步摆脱掉她之后,陈元开始惦记着她了。他从内心深处把流水落花的老照 片翻出来,想想她的头发,想想她的微笑,想想她抱着的双腿,想想她的白裙子在 黄浦江的风中飘啊飘。当然还想了想那一朵朵顺着黄浦江一路漂远的百合花瓣。 只要有人惦记,就没有孤独。哪怕惦记自己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一个小偷, 一个敌人设下的桃色陷阱。 陈元感叹,说不定林记者与流水落花此时正在逛着南京路,或者已经登上了东 方明珠,从那架望远镜里看到了报社办公的这幢大楼,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也许 还能看到自己。不过,即使是望远镜,这么远地看他,也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恐怕 仅仅就一只蚂蚁那么大小。 如果陪着她的不是林记者,而是自己多好呀。陈元站到落地窗前,朝外边打量 了很久,才辨别出这是一扇朝西开的窗子,与繁华的南京路以及东方明珠的方向正 好相反。但是陈元从两块玻璃的反光中,还是看到了一些倒影。与这些繁华相反的 地方,就不是外滩了,就不是浦东了,而是上海的浦西,相比之下就有些萧条和暗 淡了。 陈元给林记者发了一条短信说:美男一号,收到请回答。但是等了半天,却没 有任何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