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过年了,镇街上喜气洋洋,红对联、红被面、红床单搭挂得满街都是,商家 为招揽顾客,扩音器开到最大,不是放流行歌曲,就是声嘶力竭地兜售商品,把自 家的货物标为全镇街最便宜的,给人感觉要过年了,东西都不要钱似的。其实大家 都知道,这时节正是商品最贵的,说便宜,不过是一种心理战术罢了,谁不希望自 己买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呢。这个时候,镇街就像个容器,被采购年货的人填得满满 当当,大家在喧腾的街道上挑选各自需要的东西,挤来挤去,看上去,每个人都很 享受这种拥挤和喧嚣似的。这就是镇街的生活,真实,热闹,其乐融融。 婚后第一个新年回娘家叫回门,礼物必不可少。礼物一般是当地产的好酒两瓶, 当地最好的烟两条,这是孝敬老丈人的;给丈母娘得买双鞋,外带一只大肥羊,足 够她老人家操办全家人过年的吃食。镇街上的人会精打细算,雷吉尔早早地去每个 批发部问过价钱,计算哪家最便宜,得花多少钱,他才把每个批发部或者市场的差 价告诉艾娅,要她拿主意。回门是新媳妇的大事,拿什么礼撑什么门面,雷吉尔轻 易不做这个主。 艾娅对雷吉尔算计的详细价格无动于衷。 雷吉尔急了,眼看再有几天就过年了,礼物还没备下,烟酒好办,大年初一也 能买到。可肥羊就不好办了,交易市场过年停开,总不能上养羊的人家里去买吧, 就算能买到,大过年的上哪儿找屠夫宰杀? 这晚,雷吉尔催促得急了,艾娅却一点都不急,心平气和地说:“你只管把钱 准备好,回门的礼物我还真没考虑好呢。” “这有啥考虑的,”雷吉尔说,“我们又不傻,谁不知道第一次回门该带啥礼 物啊。” 艾娅静静地望着丈夫,过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我看你就傻哩。不跟你说 了,告诉我,你到底能借到多少钱?” 提到钱,雷吉尔叹口气,挠起了头,挠了两肩头皮屑,才缓缓地说:“你放心, 我已把置办礼物的钱备够啦,连带过年的,总不能你刚过门,叫你没法过年吧。” 艾娅平静地说:“是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办的礼跟以往人家的都不一 样!粗略算了一下,最少得五千块才能办下这份回门礼……” “五千?”雷吉尔惊叫道,“我上哪儿去借五千块钱呀?办婚礼借了不少,现 在找谁去?谁家不得过年啊!再说,不就回个门吗,有必要花那么多?跟别人家一 样又咋啦,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咱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摆那个谱能当吃当喝?” 艾娅澹定地一笑,说道:“我有我的打算,你按我说的去找钱就是了。” 五千块钱办回门礼,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这女人不要命了。雷吉尔气得呼哧 呼哧地,没好气地说:“我没地方去找了,有本事你自己去!” 艾娅望着男人好久,慢悠悠地说道:“你个大男人,我没嫌你没本事挣钱,倒 连借钱的本事都没了?” 雷吉尔苦着脸说:“都借得差不多了,镇街就这么大,亲戚就那么多,谁家窝 着大把的钱借给你呀!” 艾娅懒得听雷吉尔诉苦,抱起一床被子扔到沙发上,说:“找不到钱,你就睡 沙发吧,我的炕上不要你!” 雷吉尔在沙发上睡不着,扛不住冷,也扛不住身体里的欲望,几次涎着脸要回 炕上,半个身子刚挨上热炕,就被艾娅推了下去。第二天,雷吉尔四处去借钱了。 结婚时,把能借的亲戚友人都借过了,现在再去借,实在不好开口。也不知雷 吉尔找的谁,他在沙发上又煎熬了一夜,第三天傍晚把五千块钱交到了艾娅手里。 艾娅捏着一沓钱,眼里没一丝欣喜的亮光,回过身搂住丈夫的腰,头埋进他怀里哽 咽道:“真难为你了,别心疼钱,其实,这都是为了你,也为了咱们今后的日子。” 雷吉尔想说什么,可看到艾娅泪汪汪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抱起她扔 到炕上。艾娅被摔疼了,拧了男人一把:“死鬼,天还没黑透呢。”雷吉尔哪听得 进去,掩上门跳上炕忙乎起来。艾娅也很配合,边脱衣服边说,“你就不能省着点, 有了今天,明天不过啦?” 雷吉尔边喘边说:“再有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我去了外地,还不得干熬,你 偏要浪费咱们在一起的这几天。” 艾娅知道,雷吉尔是在怨恨睡了两天沙发,少了两天夫妻间的乐趣呢。她心里 热腾腾的,身子也柔软得像水,都要漾荡起来了。她偎进男人怀里,脸贴在他的胸 口,轻声说:“我不要你去外地打工,要你在家里守着我!” 雷吉尔已听不清艾娅的话了,或者听到了,也顾不上回答,他抓紧时间忙自己 的,别的,在这个时候都不重要。 艾娅揣上五千块钱,不去镇街的任何商铺,而是去了趟县城,买回两瓶“茅台” 酒、两条“中华”烟。镇街的批发部里没有这两样东西,有也卖不出去。然后, 艾娅在镇街的服装市场转了几个来回,花了二百八十块钱,给父亲买了件“鸭鸭” 羽绒服,这牌子、款式她在县城问过,得三百五十块钱,足足省下了七十块。嫁过 来才几天,艾娅就像镇街上的人一样精明了。在西街的银匠铺打算给母亲买手镯时, 艾娅迟迟拿不定主意,想回去听听男人的意见,想想这几天他有点阴阳怪气,找他 等于触霉头,还是算了吧,反正主意是她出的,钱是她让借的,礼物也得她划算着 买,就索性一人担当到底。艾娅比划来比划去,选中了一副比小婶子腕上戴的要宽 要厚的银手镯,价钱也高出两百多块钱。往出掏钱时,艾娅的心跟虫子咬了一口似 的,疼得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熨贴起来,好像被挠了一下痒痒,不过是开头挠得 重了些,快了些。母亲早就念叨小婶子有副银手镯,总怕人不知道,喜欢撸袖子不 说,动不动还跟人抱怨戴镯子碍手碍脚的,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买下这多 余的物什。其实,小婶子是在炫耀呢。母亲从没说要买,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是 对小婶子炫耀的不屑。可艾娅把母亲的念叨放在了心里,趁这次回门,得圆母亲的 梦想。买下银手镯,路过一家时装店时,经不住诱惑,艾娅进去揣摸了半天,给还 在上学的妹妹买了一双红色的高腰皮靴,一件低腰牛仔裤,韩版的,都是妹妹梦寐 以求的东西。临了,她在心里掂量了好久,给自己男人买了一条“雪莲”烟,是当 地最好的,回家交给男人说:“这是给你的,男人嘛,身上有股烟味才像个男人。” 雷吉尔随手把烟扔到炕上,望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礼物,没好气地说:“可相 亲时你说过,你不喜欢抽烟的男人,说身上臭哄哄的。” 艾娅推了男人一把:“可我现在觉得,男人身上有烟味,才有味道。” 雷吉尔望着别处说:“可我已经戒烟啦,不抽了!” 艾娅装作没看出男人的情绪,在他怪里怪气的眼神里,捏着剩下的两千块钱, 叫男人和她一起去北街的摩托车市场。 雷吉尔心说女人到底是没当过家的,一点也不懂得持家之道,手里那几个钱可 都是借来的,哪由得了性子这样胡花。当即拉长脸说:“我不去,我可没闲钱买摩 托车骑!” “谁说要给你买摩托车啦?”艾娅笑道,“是给我爸买,叫你帮着推回来,我 一个女人家推不动。” 雷吉尔脸色更不好看,耷拉着眼皮说:“……我约好了待会儿去拿羊肉,你还 是自己去吧。” 艾娅去摸男人的头,被他一拧身闪开了。艾娅依然笑着,不再勉强,一个人去 了。 年前的摩托车市场比较冷清,人们都在忙着办年货,没时间闲逛,摩托车不是 过年必备用品,什么时候买都行,比不得那些年货,都是眼跟前的东西。艾娅在一 排排锃亮的摩托车前走来转去,见她只身一人,卖车的以为她要买女式的,卖力地 介绍各种牌子的轻骑。艾娅对轻骑不看一眼,专盯着高大结实的摩托车,看到喜欢 的,上前摸两把,然后又盯上别的。甭看卖车的小伙年轻,但脑子灵活,有眼色, 不再多费唾沫给艾娅陈述那些摩托车的功能了。他问清艾娅的意图,把她带到后面 的小院子。 看到一排小摩托卡,艾娅的眼睛亮了。父亲是个骟匠,祖传下来的独门手艺, 发不了大财,却能养家糊口。只是父亲常年骑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跑村串乡,落下一 双罗圈腿,走起路来裆里能夹住大西瓜。随着父亲年龄越来越大,骑自行车已有些 吃力,要是骑上三轮摩托卡,稳当,后面车厢又能装他的那些家什,再好不过。一 问价格,要两千八百块,艾娅的心凉了,但她没放弃争取的机会。围着一辆红色的 摩托卡,这儿摸摸那儿拍拍,她不是嫌车厢太高,就是嫌轮胎太低,挑剔来挑剔去, 却不还价。小伙子急眼了,问她到底能出多少。艾娅笑笑,摇摇头,走了。小伙在 后面追着把价压到两千五,又压到两千三、两千二,说不能再低了。艾娅还是只管 走,什么也不说。她心想着还不到时候,知道还有往下压价的余地,但这个余地得 自己来说,如果顺着人家的话茬还价,那价肯定还高高在上。小伙子好几天没做成 一桩生意了,不想放过这个买主,问艾娅到底能出到多少,说出来,看他能不能接 受。 艾娅这才站住,坚定地说道:“一千八!” 小伙把头摇得像钟摆,连说赔大了赔大了。艾娅笑了一下,继续走,走得也很 坚定。小伙撑不住了,牙疼似地叫道:“妹子,别折磨我啦,看在你为父亲尽孝的 份上,你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