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情的高潮过去以后,多克开始重新考虑调动的问题。为了改变自己乡镇小医 生的形象,他开始在那些想要转院的病人身上打主意,他一定得有几个成功的高难 度手术病例来抬高身价。可万万没想到,一向想要拿下大手术的他竟会毁在一例极 其普通的小手术上,他在切除一个女病人的阑尾时,一不小心把她的输卵管给切掉 了。事情很快就急转直下,号称“田一刀”的多克连班都没得上了,整天像只热锅 上的蚂蚁,坐在家里等候处分结果。我妈见他急得吃不下饭,就很勇敢地去找医院 领导求情,事情已经出了,除了求人没有别的办法,何况她一直有心报答他,是他 将她从裁缝铺里救了出来,将她从乡下人的队伍中拉了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 的办公大楼,连她的师傅都叮嘱她要知道好歹,别一步登天了就忘乎所以。她径直 去找了杨书记,医院领导中,她只认识这个杨书记,他到她们后勤办公室去过,她 给他倒过一杯水,他还问过她是哪里人,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她觉得杨书记很和蔼, 一点架子都没有,打开水碰到她,在食堂买饭碰到她,他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还 让她加塞儿站在自己前面。杨书记是个矮胖子,跟她说话的时候,靠得很近,呼呼 的气息直往她脸上喷。也许是这件事情本身的难度太大了,我妈这趟情求了很长时 间,几乎天天都往杨书记那里跑,没多久,闲话就传出来了,一种说法是男的强迫 女的,一种说法是送上门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还有一种说法是,女的被人当成了 救命稻草,打扮得好好的献了出去。闲话刚刚散布出来,处理结果就出来了,多克 被临时安排到药房上班。 没过多久,我妈怀孕了,当她高高兴兴地告诉多克这个消息时,多克却板着脸 说:“打掉它。”我妈不理解,他们结婚都三年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为什么要 打掉呢?她问他要理由,他憋了很久才红着脸说:“何必硬逼着我把话说穿呢?你 能肯定这孩子不是那个姓杨的?”我妈当然抵死不承认,事实上也不是,她自己心 里有数,可她拗不过多克。“我宁肯再等三年,也不要这个孩子。”又赖了一个多 月,有一天,多克突然两腿一弯,跪在我妈面前。“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可我总 还是个男人吧,我们还年轻,等这盆水澄清一点再生也不迟啊。”我妈当晚就住进 了医院,做掉了孩子。也许是命该如此,手术不是很顺利,小小一道引产手术,竟 前后住了两次医院。我妈在医院里吃尽了苦头,再加上心病,从此大病一场。等到 这场病好时,人几乎瘦得脱了形,连心性也跟着变了,一向低声细语的她竟咬着牙 对多克发狠:“别指望这辈子我还会给你生孩子,你就等着吧,我连蛋花花都不会 再给你生一个。”本来是句气话,没想到后来竟应验了,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有 怀过孕,无论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次打击让我妈清醒过来,她意识到她的婚姻并不是什么“一步登天”的福气, 她想起在缝纫店听来的那些生活经验,她感到自己一定得趁早做点什么,她要为自 己找一条退路。她把她的打算对他讲了,他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你放心,我绝 对不会因为孩子的事跟你离婚,除非你哪一天再次背叛了我。”可他对她再也没有 热情了,他早早地上床,捧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她埋怨他,他就说:“没办法, 长得不好看,只好多看点书,长点本事。”她早上出门,对着镜子抿头发,他也要 嘀咕两句:“又不是靠脸蛋吃饭的。”她晚上回家,上楼的脚步稍轻快一点,他就 问她:“今天又见到什么贵人了?这么愉快。”她这才知道,她的漫长的刑期从此 就要开始了,他并没有真的原谅她,他无法做到这一点。 恰在这时,杨书记出了事,他被检察院带走了,说是有经济问题,还有作风问 题,我妈吓得好几天不敢上班,躲在家里装病。多克却在家里喝起了小酒,一边喝 酒一边哼小曲,我妈忍不住说:“人家好歹帮过你的忙,看着人家倒霉,你就这么 高兴?”多克一听来了劲。“怎么?你心疼了?是不是打算给他送牢饭去呀?”过 了一段时间,医院开始清理职工队伍,没有编制、没有学历和专业的人员首当其冲, 我妈被清理到富余人员队伍中来,没有岗位,没有工资,更没有任何福利,光有一 个名字留在后勤部门的花名册上。与此同时,多克却离开药房,重新回到了手术室。 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出现的。我妈后来告诉我,她原来的打算不是这样的,她 打算把我从她哥哥身边带出来,然后去长乐坪街上开个小裁缝店,两个人相依为命 地过下去。在那个医院里,作为一名临时工,她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人家发奖金她 没有,人家发过年物资她只有一半,调级加薪更是没有她的份儿,她的婚姻也让她 灰心失望,她真的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她的退路就是她原来的道路。 可是多克再一次不由分说地扰乱了她的人生计划。据说他在我妈的衣兜里看到 了我的照片,就是那张站在母亲病床边的照片,他瞪着那个照片中的大眼睛小姑娘 看了很久,然后就做了个决定:“去把她带回来吧,有这么个女儿也不错。” 跟多克的第一次见面我至今还有隐隐约约的印象。从村里到长乐坪的长途汽车 还没停稳,我妈就在我耳边说:“看,你爸爸。”我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戴 着一顶精致的小帽,笔直地站在风里,眼睛一直追随着车窗。车门打开,我站在汽 车的金属踏板上,他笑着,向我伸出两只胳膊。他的笑容很奇怪,他的眼睛像两道 又弯又深的小沟,一个嘴角原地不动,一个嘴角向上牵起。这样的笑容让人忍不住 发笑。我真的笑了。据我妈说,我站在踏板上只犹豫了不到两秒钟,就像燕子似的, 直接飞到他怀里去了。也就是说,我到长乐坪的第一步,并没有踩在长乐坪的土地 上,而是踩在多克的身上。 长乐坪的女人们对我的出现津津乐道。“便宜了这丫头,从糠槽里一步就跨进 了米槽里。”“也许他前生欠了她们的,一个土裁缝,一个农村娃,托他的福,现 在比任何一个长乐坪人都过得好。”“我要是田医生,才不给自己找这种拖累,我 早就飞得远远的了。”“没办法,我看他是读书读得不认识世相了,据说他屋里全 是书,他的书架有一面墙那么高。”“好人没好报,这孩子不简单,别看田医生现 在宠她宠得什么似的,将来恐怕连她的一杯水都想不到,我的话将来你们可以验证。” 我假装听不见她们的话,撒腿从她们身边跑过去。我跑啊跑啊,远远地,我看 见多克在医院宿舍门口等着我,我大喊:“多克!”他蹲下来,笑嘻嘻地张开胳膊, 我像子弹般射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却说不出 更多的话来。 很快我就知道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是多克带我去的,在长乐坪,她的家是多 克唯一愿意拜访的地方。她跟我妈截然不同,我妈不论是在缝纫店还是在家里,总 是忙忙碌碌,风风火火,而她几乎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若有所思 地待着,大门微开,她坐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像纸一样白。多克让我叫她明姨。 明姨总是扎着古怪的头巾,脖子上挂着古怪的项链,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她要么 沉着脸不见一丝笑容,要么咯咯咯地大笑不止,同时抓紧肩上的披肩,以防笑声将 它震落下去。 明姨的家是郊外的一栋小平房,房子前面是成片的菜地,后面是公路,每当汽 车啸叫着从屋后一晃而过时,地面就会簌簌发抖,房子也仿佛要跟着跳起来。多克 说:“你最好搬个地方,这里太吵了,对睡眠不利。”明姨说:“我不怕,我一天 睡五次,一次睡一个多小时。”多克轻笑着摇头。他在明姨家里从不脱帽,半张脸 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有鼻头和下巴时而对着明姨。时而望着自己的脚尖。 多克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当初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有个体会,年轻人是疯狗,我那时真的就像疯狗一样,无缘无故地讨 厌长乐坪,长乐坪的口音,长乐坪的地名,长乐坪的男男女女,甚至长乐坪的汗味, 真的,我能闻出人身上哪种味道是属于长乐坪的,总觉得外面随便哪个家伙都比长 乐坪的男人好。说实话,无论是品质,还是外形,你都比他强得多,可谁叫我那时 是条疯狗呢,就是喜欢人家身上那股子陌生的味道,连听到他的口音都会心跳,真 是没办法。” “你跟那家伙,现在还有联系吗?” 明姨摇头。“前年我去过一次,是去 看孩子的,没见着,说是不在家。孩子我已经放手了,我想通了,要先为孩子的前 程着想,那里毕竟比长乐坪教学条件好嘛。你呢?你们还好吗?” “好啊,她很勤快,也能干,家里事样样不用我动手。” “你在扯淡。不过你也该满足了,她当年多漂亮啊,比我可漂亮多了。”明姨 打断他,猛地吸了一口烟。 “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多克抬起头 来,他的眼珠在帽檐下的幽暗中闪闪发光。 “不会比你现在的情形更好。最起码,我不想跟她一样,整天像个老妈子似的 服侍你这个假老爷。” “如果是你的话,可能我对生活的要求又不一样……” 明姨打断他,说:“这孩子不错,很有灵气。”他们一起扭头看我,而我正玩 着明姨从脖子上摘下来的项链,“好好培养,我敢说她将来会有出息的。” 多克脸上渐渐浮出了笑,他向我招手,我赶紧站起身来偎到他怀里去,他在我 脸上亲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又亲了一下。 明姨在淡淡的烟雾后面古怪地看着我们。“听说今生的父女,都是前世的情人。” 还有一次,多克破例在明姨面前抽了烟。那天他们突然讲到了工资问题,多克 说:“工资多少我倒不在意,关键是这里太封闭了,我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 外面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昨天我翻开一沓过期的报纸,一条消息吓了我一跳, 我昔日的同学,他居然完成了一例心脏搭桥手术,你再看看我,差点被一个普通的 阑尾手术送到监狱里去。”说到这里,他伸手向明姨要了一支烟,明姨给他点了火, 他吸了一口,呛咳起来。明姨又递给他一杯水,他摆摆手,继续吸烟。他到底是不 惯吸烟的人,一根烟还剩大半截,他就不得不摁熄了它。 明姨安慰他:“哪个医生都不敢打包票,除非他永远不上手术台,不要太自责 了,有些事情是命里的劫数,每个挫折后面都站着一个魔鬼。” 多克不说话,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灵敏有力。 “你天生就是拿手术刀的,这么长时间了,你该从那事里头走出来了,越是这 种情况,越是要拿出点真本事来,让他们看看,一个读了五年医学院的医生,跟那 些只读了三年医专的医生就是不一样。” 多克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的心情稍稍好些了。 明姨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突然问他:“你现在对外面真的死心了吗?我听说 南方现在有好多私立医院,像你这种年富力强、专业又好的医生,只要你愿意去, 他们肯定会接受你的。” “没死心又怎样?总不能出了事就往外跑吧,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人家会 怎么看我?所以说,一定要在这里重新确立地位之后,再不慌不忙地走,正大光明 地走,否则就是落荒而逃了。” “你呀,一棵好苗子,尽毁在一些小事上,知道的人谁都替你可惜。” “看起来是这样,其实不是,而是我的心太大了。比如说那个手术,实话告诉 你,并不是我粗心失误,我是有意的,我想在她身上创新一下,试验一种把创口面 压缩到最小的方法。还有我的婚姻,人人都认为我欠考虑,实际上,我是被自己的 英雄主义给害了,我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以为我能给她足 够多的东西,结果,人家现在还在当她的小裁缝。”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明姨举起吸了一半的香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看了一 阵,一扬手,将半支香烟扔进了对面的草丛里,一缕青烟在那里挣扎了一会儿,慢 慢消失了。 回来的时候,我问多克,这个明姨,她为什么不上班?多克想了想,老老实实 地说:“她很早就被单位开除了。” “为什么?”我想起她那古怪的打扮,直觉她被开除与她的打扮有关。 多克说:“因为她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追 问,多克就指着青龙巷一处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说:“那就是明姨家的房子,她把它 租出去了,自己住到乡下,每月就靠房租生活。”房子不算很大,楼下是店面,里 面活动着三个理发的人,楼上大概就是住人的地方了,窗口处挂出一两件男式衣服, 还有袜子之类的东西。 我妈很快就知道我们去了明姨那里。她似乎不喜欢我们去那里。她在跟多克吵 架。 “丑不丑啊,一床老棉絮了,还想翻出来再弹一遍?都儿长女大了,我都替你 们害臊。” “要你害个什么臊?我还以为你除了缝缝衣服,洗洗涮涮,什么都不懂呢,原 来你还懂得害臊。” “我就是想不通,年轻时被她甩了,现在人家又甩了她,你还眼巴巴地凑过去, 这碗剩饭就这么好吃?” “什么叫甩?什么叫剩饭?我警告你,说话注意点,不要一张嘴就是一脸泼妇 相。” “都快结婚了,撇下未婚夫跟一个外地人跑了,还不叫甩?跟人家孩子都那么 大了,人家却不肯跟她结婚,末了还一声不吭地溜了,还不叫甩?我要真是泼妇, 我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上她的门去,抓破她的脸。我是可怜她,连寡妇都不如, 寡妇还是人家明媒正娶过的,她呢?被人家搞得烂兮兮的,连张结婚证都没有,我 懒得跟她计较,我劝你也要爱惜一点自己的名声,不为自己,也要为妞妞想一想, 将来人家戳她的脊梁骨你就好受?” 我们后来又偷偷去过两次,明姨那边的情形更奇怪了。她明明在陪着我们聊天, 拿一根红绒线在跟我做翻花的游戏,到了吃饭时间,隔壁一间小屋里,饭菜已经热 腾腾香喷喷摆在那里了,难道真有田螺姑娘?我跑到厨房一看,一个系着围裙的老 大妈,正提着竹篮,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往外走。明姨对多克说:“她是我干妈,你 也知道,出了那些事后,我家里人就再也不理我了,连亲戚都不大理我了,我也懒 得去求他们,幸亏这个房东大妈对我不错,我就拜她做干妈了。她知道你。” “哦。” “她要我不要再去惹你,她不知道我早就死心了,对世上的一切都死心了。” 多克低头吃饭。 最后一次,当我和多克手牵手敲开明姨的房门时,几个人都愣住了:我妈也在 那里。 这是我妈做得最聪明的一次,她看了看我们,只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 低着脑袋,挽着自己缝制的布袋子匆匆走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站了很久,才坐了下来。还是明姨最先打破僵局,她说:“我们在 一起讨论了些服装方面的问题,我准备在她那里定做一件衣服。” “你们……就谈这些?” “是啊,我看她比你描述的有见地得多,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两码事, 她人很不错,她身上肯定有你没有发现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