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真是个令人羞愧的发现,暑假越是临近,我越是矛盾不堪,我应该回去见他, 可我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去看他的脸,而不知道我们之间能否回到毫无芥蒂的状态, 恰在这时,那个很帅的家伙提出让我去他那里过暑假,顺便去打一份暑假工。任何 一个理由都足以左右正在矛盾中的我,我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跟着他走了。 我开始给自己找理由,就算是我自己弄乱了自己的衣服,那么,多克为什么会 以那种姿势出现在我身边呢?到底是他弄乱了我的衣服,还是我自己弄乱了他趁机 打量了一番呢?想来想去的结果是,即便是我自己弄乱的,他也不应该那么专注地 打量它,相反,他应该替我把衣服理好,或者拿起毯子替我盖在身上才对。这样一 想,心里的重负轻了许多。 我没想到找工作会那么顺利,大四那年,一家很不错的单位到我们学校来开招 聘会,我报了名,很快就被录取了,而且将我的实习单位也定在那里,就是说,我 的毕业实习正好跟单位的见习期重合了,实习期满后,我不必再回学校,直接留在 那里工作,中间只要请假回来参加一下毕业典礼就行。 也就是说,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不存在了,我又没有机会回家了。 有一天,我妈突然来找我,她事先没跟我打招呼,直接闯到了我上班的地方。 我妈变了许多,不仅模样变了,说话行事也变了,有点冲头冲脑,还有点神经 质的味道。 放下行李,她活动着手腕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呀,我不回去了,我不想跟 他在一起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可真让我为难,我就这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卫生间是公用的,厨房就是 放在漆黑楼道里的那只炉子,一个人生活尚且觉得憋闷不堪,两个人怎么住呢? “嗯,房子是小了点,”我妈打量着房间,说出一句更吓人的话来,“还好, 我们两个都是女的,可以睡一张床。” 我决定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我一直都不习惯虚伪。“那不行,两个人怎么睡呀?” “不行就打地铺,我睡地铺,你睡床,这总可以吧?” 我望着她,张口结舌。 “你放心,家里所有的存单我都带出来了,再苦些日子,说不定我们就可以买 房了。”她说完就拿出几张存单来给我看,我往后躲,拒不看那些存单。她接着说 :“我已经把离婚协议书留给他了,等离婚手续办下来,我还可以得到一笔钱,那 栋房子不是有我一半吗?一离婚我就卖掉它。” 她说起这些来,语气间有股掩藏不住的杀气腾腾的味道。 “你把钱都带出来了,他怎么办?就算你们离婚,这些钱难道可以都归你吗?” “那当然,我是女方呀,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吃亏吧。再说,他还有退休工资,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他不该让着我吗?” 最需解决的问题还是住宿问题。我一直不知道我妈睡觉会打鼾,我总在深更半 夜被她的鼾声吵醒,再也无法入睡。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好推醒她,她吓了一跳, 大声问我:“怎么啦?”我说:“你打鼾。”她不高兴地嗯了一声:“打鼾有什么 稀奇?”说完又睡了过去,鼾声重新畅快地响起来。第二天,我提议去给她租间房 子,她一口拒绝了:“租房子?多贵呀,在你这里挤挤,节省下来的房租都可以当 生活费了。”她似乎不相信我会睡不着。“你睡呀,那么早爬起来干什么?睡着了 就听不见我打鼾了。” 她无法理解不能入睡的苦恼。我只好先斩后奏,瞒着她在外面租了间房,离我 的住地不远,我们可以在一起吃饭,但分头睡觉。我本来应该租间大点的房子,比 如租个两居室,跟她住在一起,但我刚刚参加工作,实在没有能力承担巨额房租, 又不好意思伸手向她要钱。哪知她得知情况后,立刻满脸通红,鼻涕眼泪吧嗒吧嗒 往下直掉。“你果然是个没良心的,我才在你这里住了几天,你就开始嫌弃我,就 想赶我出门,你太没良心了,你以为你是自己长到这么大的?我养你到这么大,你 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只好退掉已经租好的房子,涎着脸去哄她。她生气地推开我:“你这张花猫 嘴,你一直都在哄我,哄了我这么多年,还说什么给我买貂皮大衣,等我走不动路 了,用轮椅推着我去晒太阳,真是哄死人不抵命呀。我还没老呢,还没到要你供养 的地步呢,就嫌我碍事了,嫌我多余了。好,我走,我马上就走,我不求你,我就 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再三求她,向她认错,她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接着就大声感叹自己的命运。 “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那个狗东西还说是我毁了他,明明 是他毁了我,要不是他,我的孩子早就长大成人了,早就儿孙满堂了,怎么也不会 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被人家像嫌狗粪似的往外掀。” 只差给她下跪了,她总算停止了数落。作为道歉,我不再五点多钟就从床上爬 起来,即使睡不着,即使被她的鼾声吵得心烦意乱,也使劲忍着,装着睡熟的样子, 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 住了一个多星期后,她开始神神秘秘地外出,偶尔小心翼翼地往外打个电话, 有一天还提出个特别的要求,要我带她出去把头发染黑。 “黑头发能让人年轻几岁?三岁?五岁?就算能年轻五岁,五十五岁跟五十岁 有区别吗?”后来她才告诉我,她染头发是为了找工作,她已经出去试过好几回了, 人家都嫌她年纪太大。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回去了?你真的要跟他离婚,跟我在一起生活?”这可 不是闹着玩的,撇开住房问题不说,我还没有未婚夫,还没决定是不是在这里长期 定居下来,我的一切都还漂浮不定,我还想疲惫的时候回老家享享天伦之乐呢,作 为母亲,她应该守在老家,做我的港湾才对呀,怎么能将自己连根拔起,跟我绑在 一起沉浮不定地漂泊呢? “不可以吗?我是你妈呀,将来你结婚、生孩子,我正好可以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又不白吃你的,我自己还有些钱……” “谁说我要结婚了?谁说我要生孩子了?” “看你说的,世上哪有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女人?都会走这一步的。” 我想也没想就几句话给她扔了回去:“你不也没生孩子吗?你还要离婚,这跟 不结婚有什么区别?”还觉得不解恨,又狠狠地加上几句:“就算我要结婚,就算 我要生孩子,谁说非得由你来照顾我?你怎么能这样自说白话,不管别人的感受呢?”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她没有回嘴,只是煞白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整个晚上她再没跟我说话,任我怎么逗她她都无动于衷,后来,她随便洗洗上 了床。我凑过去,跟她并排躺在一起,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算是认错的意思,她仍 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天晚上,她破天荒没有打鼾,我终于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 很清醒地坐在床上打量着我,好像她根本就没睡一样。 我下班回来,她就不见了,她的行李也不见了。难道她回家去了?想来想去, 我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万一是多克接的怎么办?第一句话跟他说什么?“也许她会 给我打电话来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在焦急不安中等了好多天,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我只好颤抖着拨通了家里 的号码,心里祈祷着由我妈来接电话。谢天谢地,电话没有人接,才响了两三声, 赶紧啪的一声将话筒放了回去。 还是得壮着胆子继续打这个电话呀。几乎是一天一个,一连打了三天,电话都 没人接,突然间恍然大悟:他们不是新盖了楼房吗?肯定是住到新房子去了,电话 号码肯定也变了,所以才没人接这个电话。于是就放心了,释然了,很快就不再想 这件事情。 大约是半年多以后,一个周末,我去朋友家玩,两人正在看电视,门铃突然响 了,朋友站起身来去开门。好像是陌生人,他们的对话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我就住在这附近,我家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是给你家的喜糖。”是一 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熟悉,不禁愣了一下,又一想,不可能,绝对不可 能。在心里笑了笑,又看起电视来。 “哦,谢谢,谢谢,好了,够了,孩子长得好吧?” “托你的福。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吃了百家奶,孩子才不会生病,一生才会平平 安安,所以……所以我才厚着脸皮出来求告各位,不论多少,给孩子一口奶水钱… …” “哦,是这样啊,好吧。” 朋友赶紧过来找零钱,她手上拿着几粒糖,是那种口感极差的硬邦邦的糖块, 她把糖放在茶几上,匆匆忙忙找出两个一块的硬币,想了想,又加了三个。我忍不 住说道:“小心被骗啊。”朋友小声说:“不可能的,谁会拿自家的小孩开玩笑?” “谢谢啊,谢谢啊。” 因为我把电视机音量调小了,那两声谢谢清晰地传了过来,像子弹一样打在我 的身上。我猛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往门口冲去,可惜,楼道很暗,我只看见了一 个黑糊糊的背影。马上扑向窗户,过了一会儿,—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 在楼下的空地上,是她,真的是她,她根本没有回去,她还活动在这个城市。我张 张嘴,立刻意识到,这里不是我们相认的地方,只好抓紧栏杆,尽量稳住自己发抖 的身体。 朋友终于慢慢醒悟过来了。“天哪,说不定我真被骗了,你想想,她所说的龙 凤胎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呀,这真是个高明的新骗术,几颗烂糖,就骗去了我五块钱, 挨家挨户骗下去,她一天得骗多少钱啊。” 她开始诅咒:“看上去干干净净非常良家妇女的一个人,没想到也能做出这种 丧良心的事情,拿自己的后代开玩笑,这种人最终得不到好报的,最终会绝子绝孙 的。” 我忍不住说道:“活该,谁让你是个事后诸葛亮的?有本事你当场揭穿她呀, 你当时干什么去了?” “咦?你怎么帮她说起话来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拿起手提袋,风一般跑了出去。街上已没了她的影子。也许她到附近的居民 楼里去了,在树荫下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她出现,只好怏怏地回去了。 —个星期后,我风风火火地回到了长乐坪。多克还住在医院的公寓房里,门打 开的一瞬间,眼泪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一直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见他,我以为 我再也没有勇气见他了,可一且站在他面前我马上明白,原来我根本不用考虑该如 何见他的问题,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那个问题。 而我竟一直以为有。我一直错认了我自己。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喊他:“多克!多克!” 他拍着我的背,什么也不说。 他坐下来,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也坐下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想见我了,其实……我……”我猛地抓起他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再把脸 埋上去。我用这种方式打断了他,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不想让他说。 他已经退休了,可他身上还是有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这味道已经深入他的骨 髓。 我们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动,就像一尊二人石雕。 “妞妞。” “嗯?” “多克。” “嗯?” 窗外响起一个妇女叫卖甜酒的声音,像一声皮鞭,抽得我猛地坐直起来,我这 才想起自己回家来的任务。我故意问他:“我妈呢?” 他不回答,却站起身来开始锁门,说是要带我去看一个地方。他出门前还是不 忘戴上他的帽子,他瘦得厉害,似乎脑袋也跟着瘦了一圈,帽子套在头上显得有些 空。 郊外,一栋烧焦的房子,只剩下两堵焦黑的墙,古怪而惨厉地立在那里。多克 说:“就在她从你那里回来的前两天,我烧掉了它,她拿走了我的一切,还想夺走 这栋房子,她太过分了,她想让我一无所有,我不能让她得逞,所以我烧掉了它。” 我又开始发抖。“后来呢?” “她在这里哭了几声,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去你那里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你错了,你应该问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自从你走了以后,她就不是 我的妻子,而是我的敌人,她动不动就威胁我,说是要公开我的所谓丑事,要让我 身败名裂。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都不想活了,我跑到你的学校去,我想最后看你 一眼,可我又不想死在她的面前,我宁肯像条野狗似的死在外面也不想死在她面前。 哪知道我一看到你,马上就不想死了,我总觉得你迟早会回来的。谢谢你,你果然 没让我的期待落空。” “可你知道我妈现在在外面做什么吗?”换成任何一个时刻,我肯定要被他的 一番表述所打动,而现在,我无论如何也感动不了。我告诉了他我在朋友家看到的 一幕。 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说我肯定是看错了。“不可能,她一直是个诚实的人,一 辈子靠劳动吃饭,她以前开裁缝店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我们都 想起一件事来,她从不让任何一个向她乞讨的人空手而归,她说人家毕竟也是放下 了面子的,她靠劳动吃饭。那些人靠出卖面子吃饭,大家都一样,只是劳动的方式 不一样而已。难道说她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了启示,找到了新的谋生之道? 也许她感到必须想法谋生,尽管她有一点钱,但她一直是个勤于积蓄的人,不 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用她带在身上的那些钱,所以她就想出了那个办法。在她看 来,她已经一无所有,她的家破了,丈夫不可靠,女儿又不孝,她万念俱灰,又无 牵无挂,在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都市里,她没有所谓面子,也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所以她就做起了那件事。 来不及吃饭,我拉开门冲了出去,我得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直到今天,传单贴了无数,寻人启事登了无数,五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到 我妈。 找不到我妈,我也没回家去看多克,这里面有种幽微的因果关系,我说不太清 楚,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多克终于在寂寞和忧郁中死去,他死前对我说:“也许她会去养老院。”火化 前夜,我一个人坐在他身边,抚着他冰冷的身体,最后一次跟他行亲吻礼。晚安, 多克!永别了,多克!我仿佛听见自己年少时稚嫩的声音,还有咯咯咯的笑声,响 彻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