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听爸爸讲起过,他在省城的工地上打工。从吴村到省城,要坐汽车,还要坐 火车,路上要花掉五十多块钱,他算计着,只要再攒上三十块钱,等到学校放假的 时候就可以去看爸爸了…… 有过这么一回事:爸爸回家过年的时候,明明想把爸爸关起来。那时明明才六 岁。他趁爸爸早上睡懒觉(他回来后总待在经销店打牌打到很晚),他找了一把锁, 把他锁在了房间里。爸爸起床后,在房间里大声咆哮,房门打开后,爸爸打了他: “你想于什么?为什么把我锁起来?我在外苦了一年,就这几天睡会儿懒觉都不能 吗?” 明明哭泣着:“爸爸,不是的,不是的……我再也不敢了。爸爸。” 这时爷爷走进来,狠狠地打了爸爸一嘴巴:“给我住嘴,畜生!明明盼了你一 年,你就不能在家陪陪他?我看你不把出门的盘缠输光很难受,是不是?” 建设低着头,仿佛刚刚意识到明明已经有了思想和感情,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小娃娃。以后,建设过年回家再不去赌博,他陪明明玩耍,给明明讲了许多城市的 见闻,还有妈妈离开之前的往事…… 明明却不快乐,不是因为爸爸提到了妈妈。明明对妈妈的印象仅仅是墙上的一 张照片,妈妈的脸方方的,嘴唇下面暴露着两颗很大的门牙。明明的不快乐,是因 为正月初八一过爸爸又要走了。明明害怕时光流逝,珍惜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他像影子一样跟着爸爸,直到晚上爸爸躺在床的另一端打鼾,他还忍不住去抚摩爸 爸露在被头外面的脚。爸爸的脚又宽又长,脚掌上的皮裂得像干硬的树皮,摸上去 哗哗响。爸爸疼得醒了过来。 “明明,你还没有睡啊?” 明明从被窝的这头钻过去,脑袋撞到了爸爸的下巴上:“爸爸,你的脚掌上怎 么都是裂缝?是不是被刀割的?” 爸爸笑了:“小傻瓜,爸爸的脚是被石灰泡的。石灰伤皮肤,你摸摸看,爸爸 的手也是粗糙的。明明,你一定要好好儿读书,将来才会有好工作,记住了?” “记住了。” 明明八岁上的学,现在是二年级的学生了。明明读书很用功。吴村小学的陈先 根在路上遇到老满头,总要夸赞他:“你这个孙子将来有出息。你和建设赶快攒钱, 培养他读书读到研究生、博士生。” 老满头憨憨地笑着,对陈先根老师毕恭毕敬地说:“将来明明能像你这样教书 我就很高兴了。我们家只出庄稼汉,恐怕祖宗的风水荫不出人才来。” 先根叹口气,不客气地说:“教书教书,教书算什么出息?工资低、累死,教 书是最笨人做的事情。” 现在,先根正做着这项“最笨人做的事情”:他既是校长,也是教工;既是语 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还要同时教三个年级。一天下来, 他累得嗓子沙哑,腰酸背疼,吃掉的粉尘沾在呼吸道,火烧火燎。加上他的老婆又 爱絮叨,总要拿他跟有钱人去比,他常常为自己丢不开村里的这些孩子、不能跑到 外面去闯荡感到烦躁与郁闷。 这一天中午,他刚刚躺下(他有睡午觉的习惯),村长带着一个满脸刀疤的人 走进他的寝室。他不等村长介绍就认出了他:“哎哟!是利军,多少年没见了!哎 呀,坐,坐。” “呵呵,先根,你还是老样子!怎么没见胖?”利军掏出中华烟来,先根不好 意思接,利军将整包烟扔在先根的书桌上,说,“抽着玩嘛!”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利军说:“我大老远赶回来,就是想把我爹的丧事办得风 光些、体面些,这些年,说实在的,我对不住他。我想租你们的学生为我爹送葬。” 先根就像被利军打了一拳:“这、这,能行吗?” 利军说:“我看电视里学生都能光屁股集体拍广告,正常。送一送我爹,你们 也挣点儿钱,别把自己憋穷了。我是做生意的,这个道理我懂:我给你三百块钱, 你带着学生来,学生的工钱单算,怎么样?” 先根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被人推到了悬崖上,支支吾吾着:“这事… …棘手,我……我再想一想。” 利军也不强求,走在前头,村长尾随其后,他们走过坑坑洼洼的操场。利军向 村长回忆了自己当年在这里读书的事情:他跟建设打架,鼻血把衣服染红了,建设 也狠,力气也大,他如果不使花招,说不定还打不过他:村长一直在咯咯地笑。他 说:“你读书时可不成样,不像现在,阿木老师天天揍你,还记得?同学也欺负你, 呵呵,我也揍过你呢!” “这怎么可能?!我打起架来凶得很,我记得没人敢迎战!我有刀……不信, 你去问问先根嘛!” 先根乘机走了过去,勉强笑着,他已经同意了利军提出的租约。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先根清清嗓子,用黑板擦拍着桌子,说:“同学们,明天 停课一天,大家一早到祠堂门口集合。村里的阿巴东爷爷死了,我们去送送他。到 时候,利军叔叔给你们发工资,一个人十块钱。都听到了?” “听到了。”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对孩子来说,明天不用上课,是多么高兴的事!他们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只 有明明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在后头。他想起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家门口放 着两只簸箕一根扁担,这些东西上面沾着新鲜的草根和红泥。这样的红泥一般要挖 到很深才有。明明走到屋里去,看见爷爷身上也沾满了红泥。 “爷爷,你挖冬笋了吗?”明明壮着胆问。 “现在哪有冬笋挖?冬笋都长成毛竹了。”明明看见爷爷的眼睛红肿,好像哭 过。 “那你的身上为什么沾着红泥巴?” “这个,爷爷给来福挖坟墓来着,你看见来福了吗?该死的,又躲起来了!” 明明的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爷爷,你为什么要打死来福?来福多么听 话……” 爷爷拿着锅铲的手轻微地抖动,油锅里嗞咙作响:“来福该到死的年纪了,养 着它有什么用?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爷爷的苦!……你回去跟老师讲,明天你 跟爷爷一起埋狗,你要哭两声……” 明明的脑子里很乱,他从桥上捡起几块牛粪,朝桥下扔去,牛粪漂浮在水面上, 被湍急的水流冲散了…… “明明,你怎么还不回家?” 明明转过身,是今天的值日生晶晶在问他。明明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匆匆 地跑了。没想到在桥的另一头是另一番景象:同学们围在桥头的一块空地上,不知 道在干什么。明明凑上去看,只见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这有什么好看的? 明明挤进去拉拉小茶壶儿子的衣角:“铜板,谁死了,谁死了?是不是开车人把人 撞死了?” “什么谁死了,你说什么呀?”铜板不屑地说,“这是利军叔叔开回来的‘乌 龟车’!值20万呢!能造一座大楼!” 明明很失望,他刚要走,铜板追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明明,你知道明天有 多少人去送葬吗?你猜猜。” 明明不耐烦地说:“二十,三十。” “放屁!”铜板眨眨眼睛,“光咱学校就不止这个数。” “那……五十。” “不止。” “六十。” “也不止。” “一百!” “嗯,差不多。” 明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村里老有人死,不是病死的,就是自杀 的;不是从外地运回来的,就是死在床上无人知晓的,能有二十个人去送就很热闹 了。晶晶奶奶死的时候,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只寄了一千五百块钱给她妈,送葬的 时候只有五六个人。 “你说说,哪会有这么多人,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有什么用?到明天你就知道了,我爷爷也去呢!” “你骗人,反正我和爷爷不去送。” “为什么不去送呢!现点现的!大人的工钱才高呢,听说能领到三十块!” 明明仿佛看见眼前蹿起一团火焰,如果他和爷爷明天都去参加阿巴东的葬礼, 那岂不是一下子就凑足了去城里看望爸爸的路费?但是,他知道爷爷不会同意的。 “你还是去吧,明明,明天我去叫你,你连别人擤鼻涕的纸都要捡,为什么不 来呢?”铜板似乎为明明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