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晃,又过了一些年。这些年中,普云在龙城销声匿迹,普云巷一如既往的嘈 杂和萧条,可是普云寺的香火,倒是越来越旺了。发财的人越来越多,求财的人也 就越来越多。普云寺整日车水马龙,小和尚们也总是忙忙碌碌的。所以,这些年, 袁季的收入,一直都还不错。当然,不像大家口口相传的“丐帮帮主”那么传奇般 的富,但是,能吃饱穿暖了。 普云寺门口的这几个残疾乞丐变成了这个寺庙的风景。这些年中,不是没有一 些四肢健全的乞丐看中普云寺这块总是出入善男信女的风水宝地的,但是,一个四 肢健全的乞丐,在这里,总也待不长。不用袁季和他的伙伴们自己动手,普云寺周 边的一些小店主就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然后普云寺附近的派出所也总是有大盖帽来 请这些健康人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袁季他们算是牢牢地在这里扎下了根。 袁季依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依然是他的残疾伙伴们的中心。这些年,袁季多 少胖了一点,有了肚子。眉宇间渐渐地有股安逸的气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激怒 他,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大惊小怪。下雨了,他就那么安稳地在雨地里待着,他 知道反正天总是会放晴的;有过路的坏孩子往他的衣领里扔苹果核,他照样纹丝不 动,当他的伙伴们义愤地咒骂这些丧良心的行为时,袁季会笑笑说,算了,小孩子 不懂事。有人往他生锈了的铁盒子里扔钱的时候,他会怡然自得地抬起头,深深注 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阿弥陀佛。”他渐渐地变成了普云寺在这个纷乱的俗世里 的眼睛。庙门口一家新开的素斋馆的老板娘经常给袁季送点吃的过来,因为这个老 板娘觉得,没有四肢,肚子鼓鼓的袁季看上去像是个罗汉,或者金刚。袁季心里窃 笑着,对,我是变形金刚。 某个深秋的清晨,打扫院子的小和尚推开大门,跟寺庙门口的袁季说:袁季, 我们方丈,就是镜通法师,昨天夜里,圆寂了。袁季当时愣了一下,因为他不明白 这句话的意思。小和尚说,就是说,镜通法师走了,不在了。我们出家人不说死。 我们出家人死了的话,我们就说圆寂了。袁季惊讶地说:“那,不是和我的名字一 样吗?” 小和尚摇头,弯下身子,拾起一根木棍在一棵树下面的土地上慢慢地写下了 “圆寂”两个字。告诉他,你看,是这两个字,和你的名字音一样,可是不是一样 的字。袁季开始颤抖,舌头也开始不听话了:“真不好意思,我,我读书读得太少, 我没有文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说。” 是凑巧吗?袁季问自己。袁季,圆寂。一定是碰巧了。镜通法师教了自己那么 多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还给他揭开这么个天大的秘密。圆寂。真好,袁季长叹了 一声,真好啊。 2008年。鼠年,大年初一。大吉大利。 普云寺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热闹得不得了,今年尤甚。因为这个大年初一的普 云寺要开法会,为南方雪灾祈福。并且募捐善款给佛祖释迦牟尼重塑金身,功德无 量。成捆成捆的高香像年货一样被搬进搬出。庙门口停了很多辆闪闪发光的汽车。 也有很多人拖家带口地来进香,男女老幼的脸上都充盈着希冀。当然,挣扎在苦难 和困顿中的人,也是有的。他们在佛祖和菩萨面前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长跪不起, 进行着没有外人知道的倾诉。 诵经声响起来了。为了祈求佛祖保佑那些在大雪里挣扎的人们,保佑冰天雪地 里的中国南方,保佑所有正在忍耐苦痛的一切生命。 只有袁季旁观着这一切。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辆宝马730 停在寺门前。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裹着银灰色轻 软的裘皮大衣的年轻女人。她神色肃穆,身段却是袅袅婷婷。袁季目送着她走进敞 开着的朱红色的大门,目送着她给了负责收善款的小和尚一个大大的红包,然后低 下头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目送着她上了几炷最普通的香,在佛祖面前,深深地, 寂寥地磕头。 然后,她走了出来。她停在袁季面前,把一张钞票轻轻地放在袁季的铁盒子里。 袁季抬起头,他们在短暂的一秒钟的对视里认出了彼此,也找到了彼此。袁季微笑, 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说“阿弥陀佛”,他说:“过年好。” “过年好。”女人笑笑,上了车,绝尘而去。 宝马730 里面,张普云的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一脸。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 回到她爱死了也恨死了的龙城。八年过去了,现在她有了钱,她有了很多的钱。这 钱多到会让八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在深夜里跟一个乞丐分食烤红薯的小妓女尖叫。 没人知道为了这些钱她都做过什么。现在的她总是毫无节制地一掷千金,可是就算 这样她也没法忘记这些年来深藏在心中的所有屈辱和羞耻。不可能。可是现在,她 似乎可以释怀了。她觉得她往后可以试着让自己平静地生活下去。因为,因为她又 见到了她的老朋友袁季,因为她的老朋友袁季眼睛里盛着满当当的安详,因为她总 算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跟她同甘共苦的老朋友,袁季,现在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