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1148井队在盐碱滩打出一口臭水井的时候,山东姑娘胡秀娥刚过了她21岁的 生日。 那是1957年的初秋季节,山东的沂蒙山区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年。这段 日子,胡秀娥每天都在华鲁乡的玉米地里收获一年的耕耘,她一边掰着包谷棒子, 一边想念着她从未谋面的男人。包谷穗子喷撒着花粉,花粉弄得她身上很痒,越是 痒痒,她就越想这个男人。 这个正被姑娘思念的男人叫杨来顺,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名字那样顺利。 自从他跟着1148井队进了新疆的托里大戈壁,就仿佛被抛到了地球之外失去了方位, 他和队伍的运气都很糟。这一年,准噶尔盆地同时开进了很多部队,这些部队脱了 军装都变成了打井队,兄弟井队接连打出好几口高产油井,全国上下喜报频传,而 他和1148井队的钻工们却打出了一口比狗尿还臭的水井。在严冬就要过去的时候, 他烧死在盐碱滩的地窝子里。在那个艰苦的年月,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可是这个 女人来找杨来顺了,这让井队的人有点束手无策,他们实在想不出让这个女人不伤 心的办法,也不想让这个女人成为别的井队的女人。可是女人的选择却让他们大出 所料。 胡秀娥要去新疆寻找她的未婚夫杨来顺,已是这一年的冬季。胡秀娥没有见过 这个人,只看过他的照片,是通过村里媒婆牵的线。媒婆说:“邻村的这个小伙子 不仅是个当兵的,还是个带兵的,上尉连长。” 媒婆说着就把小伙子的照片掏出来给她看,浓眉大眼,一杠两星的肩章下斜挎 着宽宽的牛皮黄铜武装带,英武潇洒。胡秀娥冲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一股热血就 上了头,就像喝了二两土老烧,心跳的声音把耳膜都震得咚咚响。她脸红耳热,不 是害羞,而是激动,激动得出了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天哪,这么俊俏的军人呀, 他就要成为自己的男人了?这不是做梦吧。她想要再看一看照片,媒婆不给看了, 说,等你们相中了我就送给你,意思是要是相不中不就毁了照片吗?胡秀娥是很自 信的,因为,她也是她们胡家村最秀丽的姑娘,村里多少当过支前模范的小伙子追 她,没日没夜地追,她对他们只是一句话:“不是人民解放军俺不嫁。”这话她还 只说了一半,心里还有另一半,那就是,不是军官俺也不嫁。不过这话她不敢说, 怕别人说她势利眼,心比天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她的这个愿望分明就在眼前,再向前跨一步就会实现。 然而遗憾的是,就在他们定下见面的那一天,她的上尉连长,她日思夜想的杨 来顺,突然接到开伐的命令,上新疆找石油去了。他们还未曾见过一面,小伙子就 这样走到了天边。天边不怕,天寒地冻也不怕,只要他杨来顺还在这个世界上,活 着是她的人,死也要是她的鬼。胡秀娥的内心是一大片纯净的水,那未曾谋面的男 人在她的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越洗越觉得他是个英雄;他一定高大健壮,力大无 比,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咕咚一下扔在包谷地上或热炕上,然后像一座崩塌的 山一样倒向她……她整夜睡不着,睡不着就写信。她给他写信,给他寄照片,照片 是专门跑几十里地上县城里照的。她写呀写,一直写到天亮,越想他,她就越写。 她写呀写,就决定去找他,上新疆找他,找她的爱情,找她的未曾见面的上尉连长。 胡秀娥第二天就去了县城,她要在这里买一张去新疆的火车票。天气已出现霜 冻,北风扫荡着沂蒙山区的枯枝败叶,扫荡着山东姑娘千里寻爱的一颗骚动的芳心, 扫荡着她对未来美好命运的憧憬和担忧。 胡秀娥包袱里除了她的一件小夹袄,还有一双她连夜赶做出来的一双千层底棉 布鞋,鞋面上还绣了一朵百合花。这是她做的第二双鞋了,第一双她送给了一个参 加孟良崮战役的解放军了。那是六年前,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那天村头鞭炮齐鸣, 锣鼓喧天,全村的人都欢送人民解放军出征,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旗帜 染红了沂蒙山区蔚蓝的天空。这个军人也在队伍里,她不认识他,但是他比别人都 高出一头。这个军人腰挎盒子枪,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她就顺手把鞋子挂到了他的 脖子上。他回头一笑,她就记住了他的面容:浓黑的眉毛,长着一脸的胡子。从她 带领的士兵的人数来看,像是个连长。鞋子送给这样的男人才会物有所值。那双鞋, 她做得很累很辛苦,那年,村妇女主任对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说,必须在部队出发 前把手里的鞋做好。只有两天的时间,她是个好强的女孩,她点灯熬油,细嫩的手 上勒出了一个一个大血泡,天亮的时候鞋做好了。她还把一朵百合花绣在上面,可 是她的手肿得就像一对紫馒头。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山里去了,把她的一颗少女的 心也带到了战场。她在心里发誓,将来要是嫁人,就得嫁给这样高高大大的、长着 浓密胡子的军官做自己的男人。 后来听说战争打得很惨烈。确实也很惨烈,因为她看见从前线抬下来很多的伤 员,伤员躺满了她们村的麦场,麦场躺不下了,又往村小学和一座庙里抬,把香炉 和财神罗汉都腾出来了……她在伤员堆里一个—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看,没有那个 大胡子兵。她心里很欣慰,可是她还是听到了不好的消息,说那个大胡子军官死了, 说他所带的那个连队是个尖刀连,打得一个都不剩。她不信那个人会死,他那么健 壮高大,怎么会死呢?可是人家说得有声有色,人家说:“那个大胡子军官穿着一 双绣着野百合的棉布鞋,有人在向烈士们告别的时候,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百合花鞋 子,就把那双鞋子扒了下来,说等全国解放以后,要把它送到革命军事博物馆展览 哩。” 她听后心里悲伤极了,但是悲伤之中,又有那么一点欣慰,她的鞋子要是真的 送到什么地方去展览,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要对人家说,这是她做的哩。 胡秀娥在县火车站里整整排了一天的队,等挨到了窗口,一问,她听到了一个 不太好的消息,说现在的铁路还没有通到新疆,火车只通到甘肃的九泉。甘肃在哪 里?九泉在哪里?九泉,不就是黄泉吗?娘哎,怎么这阳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让人丧 气的阴间的名字?好在售票员给她解释说,不是九泉,是酒泉,还告诉她,到了酒 泉,可以换乘汽车去新疆,不过,就是苦一些,时间长一些,得走上十天半个月呢。 长算什么,苦也不怕,为了她英俊的军官男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也要去。 她哪里知道,遥远的西部地区寒风凛冽,荒沙无际,与她的家乡天壤之别;她 哪里知道,在托里戈壁的茫茫旷野里,要找到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她 哪里知道,那个男人与她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此时,杨来顺正与一支头戴两顶帽子的队伍行走在新疆的托里戈壁里。队伍走 得歪歪斜斜,他们从东南方向走过来,就像是一支没有经过训练的地方武装,然而 他们中间,大部分都是参加过辽沈战役和朝鲜战争的老兵。但是,这里的风太大了, 天太冷了,再有素质的队伍也会被刮得七零八落。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才刚 进十一月,怎么就这样寒冷?鼻子冻得发青,眉毛和胡子都让哈气染白了。在山东 老家,庄稼还绿着哩。 他们的头上戴着狗皮帽子,皮帽子上还要扣着一顶铝盔,为什么要戴两顶帽子? 因为这里不仅寒冷,大风还能把石头刮到头上来,而铝盔可以保护头部。两顶帽子 增加了他们的高度,因而看上去他们很高大,像一些游走在另一个世界上的大头怪 物。他们有车,却不坐车,因为车上驮着被分解的巨大的机器和铁架子,还因为他 们正在爬一个山坡,地上都是虚软的碱土,车重了上不去,他们只能下车走路。 唯一不走路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苏联专家涅巴托夫斯基,另一个是北京来的女 工程师李菡玉。 队伍的前头打着一杆红旗,红旗不是很红,就像是从这支队伍中流淌出来的一 片血渍,红旗被风吹得很强劲。旗梢已抽打成布条,正一块一块地被风撕走。他们 的肩上扛的已不再是枪支,是一根被称作管钳的粗铁棍子。风沙很大,把队伍吹得 时隐时现,东倒西歪。旗杆吹成一个弧形,被风吹得平平展展的旗面上写着1148钻 井队。 这群去了帽徽的转业军人,要找他们从没有见过的一种叫做石油的黑色液体, 这个液体不在天上不在地上,却在千米深的地下,看不见也摸不到,因而他们显得 有些沮丧。他们想不通,山河如画的祖国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荒沙戈壁? 在战场上,他们生龙活虎,因为敌人就在你面前,看得见摸得着,而石油这个东西, 它到底在哪里?鬼也不知道。举目远望,没有尽头,可这里又像是世界的尽头。戈 壁太庞大,沙漠太庞大,苍茫无垠,万顷不毛,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们在这里傻了。 他们似沧海一粟,留不下丝毫的印记。 杨来顺快要掉队了,其实他很懦弱,一点也不像胡秀娥心目中的英雄那样高大, 也不像刘巧儿的对象赵振华。他没有一点战斗的朝气,他也不是什么军官,在部队 上是一个炊事兵,现在继续在井队里干他的厨师事业。他又矮又瘦,寡言少语,哪 里是胡秀娥心中的形象?单纯的姑娘哪里知道,那张照片是精明诡诈的媒婆从一个 画报上剪下来的。 前几天,杨来顺在克拉玛依居住地收到了山东老家的第一封来信,信是胡秀娥 写来的。她在信上说,她要和他结婚,现在正走在来新疆的路上。于是,他的心里 热得就像烧红的煤炭,来新疆之前他雄心勃勃,立志要大干一番事业,可是上级还 要让他千炊事工作,再加上这里荒凉无比,他就对找油没了兴趣,想来想去,还是 家乡的土地实在,女人的被窝实在。石油在哪里?听说是在几千米的地下。外国专 家说,还不知道在哪块地下。油怎么弄出来,像挖煤那样一镐一镐地挖?挖十辈子 也挖不到底。路上,他一直想着怎样向队长请长假,回老家和前来找他的女人结婚, 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可是他不敢,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沙漠,他要是一个人走,就会 迷失方向,就会冻死,让狼吃掉,让风刮走。不过,现在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他 要是走了,胡秀娥找来了怎么办? 队长陆佳川与杨来顺一前一后走在队伍中,杨来顺想请假,心里反复不停地背 着几句话,说自己想去克拉玛依市接他的未婚妻,然后在那里结婚,然后是不是能 让他回老家看看,帮爹娘收一收地里的庄稼。然后他就再也不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 方了。可是他心虚,几次想张口,都没敢,他不是怕陆佳川,井队的人从上到下都 黑着脸,因为这支队伍目前还没有找到一滴石油。而其他兄弟井队,都已在准噶尔 盆地的不同地方打出了高产油井。队伍中,陆佳川的脸色尤其不好看。这个时候, 他要是请假,去克拉玛依车站接未婚妻、结婚,不是找骂吗?他跟在队伍中走呀走, 手里紧紧握着胡秀娥的信,他没有见过她,可他把她想象成刘巧儿。甜甜地一笑, 一笑俩酒窝,迷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