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公安局出来,一平气得脑子发昏发胀,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才明白事 情有点不妙。 回到住处,昌松老爹见他脸青青的,就问,又怎么说的? 一平强笑道,他没怎么说,这事……爹,病好了,房屋就先退了吧,我们回村 再说。 留花问,医药费不给报?一平笑道,也没说不给报。经办人出差了,有些日子, 待城里等他回来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村,回头我再找他就是。 回到村,一平发现村人们对他冷漠多了,讪讪地一笑,说回来了。一平想多说 几句,村人却说忙哩,边说边就走了,不愿再搭讪一句。一平就觉出村人在有意避 他,好像他是灾祸。这种冷漠,与他刚回村时形成的对比太突然,也太强烈了,以 致一家人一下子都接受不了。 爹说,一个个怎么回事哩,好像撞见山魈啊。 留花说,弄不懂啊,一个个都变死哩。一平没说。他虽是不解,可又似明白一 些。 好在三个多月没回家了,有的是收拾,拭拭抹抹够忙的。昌松老爹和留花手脚 没空,脸色却不大好看。一平是有心计的人,知道他们难过,故意说些高兴事,大 半天也就过去了。 晚饭吃得迟,收拾好天已经黑了。一平陪爹说了一阵子话,见时间已是八点多, 就说爹,一整天也累了,你们早点睡吧,我出去走走。留花说早点回啊哥。一平说 知道,站起来走出家门。 天地黑咕隆咚的,村弄里已没有人走动,除了几声狗吠,小山村显得很沉寂。 一平担心碰见人,七弯八拐,绕了个大圈子,才来到春旺家。门掩着,一平推 了推,里面已插上门闩。一平没叫,趴着门缝朝里看,见屋里有灯光,就绕到屋后 窗下。 春旺。一平轻轻喊了声。 哪个?是春旺老婆警觉的声音。我是一平。 屋里电灯突然黑了,一片死寂。我是一平哩,嫂子。一平忽然觉得此举像地下 党秘密联络似的,就很沮丧地问,春旺呢? 屋里没有声音。一平说嫂子,我要跟春旺说说,一定要说。 屋里还是没有声音。一平说嫂子,跟你说吧,见不到春旺,我是不会走的。 屋里,春旺老婆这才问道,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懵懂? 什么假懵懂呀嫂子?春旺逃了。春旺老婆说。干吗逃?一平想起公安局里惟独 缺少春旺的证言,因此并不感到意外。 志友叫逃的,说是公安要抓他。逃哪里? 不晓得。就没有回家过?没有。不敢回家呢。哎,地都荒了。一平愤恨起来, 他现在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事情全过程,但他明白,一桩鱼肉百姓徇私枉法的公安腐 败案件,在他住院的时候已经发生。这一切的发生,为的就是摆平他这个当兵的, 使他开不了口。一平忽然对村长老毛、刁治保,还有再全志友以及村人,不再那么 恨了。一平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竟将自己的冤屈丢在一边,倒反同情起他们来了。 一平说嫂子我走了,不过嫂子,你不要怕,要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我现在需要春旺帮忙,知道他下落,就告诉我。 说过,一平竟流泪了。他等了片刻,见屋里仍没有声音,就拭了泪掉头去了再 全家。 再全的院门关着,一平翻过墙跳了进去。狗叫起来,扑上来见是熟人,立即不 叫了,嗅着他裤脚不停摇尾巴。一平忽然有了感触,心想连狗都晓得不咬熟人哩, 可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就说有难言之苦吧,怎么说也不该昧着良心去写伪证呀,人 哪!一平弯下腰,摸摸狗脑袋,心里感慨万千。这时,屋里传来再全的声音:哪个? 一平没有回答。屋门开了。再全见是一平,戳立着,完55全愣怔了。 没睡吧,我想进屋坐坐。进……进屋吧。 进了屋,一平见再全一家都还没睡。再全说去去去。他老婆就要带孩子避到隔 壁去。一平说,算了再全,我们还是到志友家坐吧。再全有点犹豫。一平就说嫂子, 那就麻烦你去趟志友家,把他叫来。再全老婆就看再全。再全才说去吧,别说一平 在,就说我找他有事。再全老婆说声嗯哪,带着孩子出去了。 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俩。一平看再全有点愧的样子,就丢一支烟过去,说吃一 根烟。再全接了,点烟时,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再全说一平,我对不起你……一平看着他,目光里没有责怪,鼓励他说下去。 但再全支支吾吾的,没说。再全只是一个劲地说一平,我跟志友也是没办法, 对不起你啊……再全想起那个夜晚,就觉见一平有点惭愧。 那天夜晚,说实在的,一点儿也没有灾祸临头的先兆。天刚挨黑,再全就出了 家门。他先在村里小店呆了一会儿,买了烟和蜡烛,然后转到志友家。志友的老婆 厉害,再全没进去,在门外学了几声狗叫,志友就拎只黑塑料袋钻了出来。再全说 钱带了?志友说带了,一万。又笑问,二个木卵来了?再全道,说好天黑到那里, 这会儿想是来了吧。二个木卵是指二个香菇客。白天的时候,他们到城里看一平, 回来时在乡里碰上的。麻将桌上较量过几回,原来就熟,碰上三言两语一搭,四人 就说好地点赌一场。地点在去乡里半路上的一个灰寮里。那里隐秘。那天夜晚,再 全和志友摸到灰寮边时,学了几声狗叫,灰寮里就亮起了烛光。俩人摸进灰寮,二 个香菇客已等得不耐烦了。也没什么多话,各自将一捆钱拿出撂在跟前,就摸出扑 克。他们赌的是“二张牌”,输赢动辄几千上万,也不过个把半个小时。 可就是这个把半个小时里,他们都输了,输给了宋片警。开始有动静时,他们 没在意。等发觉不对时,已经迟了,灰寮门让堵住了,手电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只好束手就擒。 当夜就蚱蜢样一串押到乡派出所,然后隔离开来,分头铐了。 到下半夜又饥又累又想瞌睡时,宋片警提审再全。再全是死猪一只,还有什么 可说?只有任煺毛了。所以提审也很简单,没几句话,再全就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 印。 宋片警却没完,说,知晓怎么处理你么?再全说没收赌资。宋片警说还有呢? 再全说罚款。宋片警说罚多少晓得吗?再全作声不得。宋片警说,规定是处以赌资 数的三到十倍,你今天是一万赌资哩,也就是说,要罚你三万到十万,你妈的算是 倾家荡产了,哭都没眼泪了。再全就掉下泪来。宋片警说,倾家荡产还要送你去劳 教,屡教不改哩。再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宋片警你高抬贵手饶我一次吧。宋 片警说饶你不难,大头举报你年初六那天伙同志友、一平,还有春旺到他店里敲诈 了三百五十块钱,你只要认了,就饶你。再全说没这事啊,冤枉朋友的事我不会做。 宋片警笑道,你们这些打赌人猪狗不如,还有什么朋友的?志友都认了,你不认? 再全说志友不可能认。宋片警说,我给志友二条路选择,一是认了,今夜没收的赌 资还一半,记录烧毁,再不追究;二是不认,但要吃苦头辣,最后还得认。志友屁 都没放半个,就认了。再全就勾了头半天不响。宋片警说再全,你是想吃苦头辣吧。 再全就哭丧着脸说,妈的志友都认了,我吃不起苦头辣啊。 过一晌,再全就知道上当了。过一晌,隔壁传来志友狼一样的嚎叫,嚎得再全 心惊肉跳。 天亮时,宋片警放了俩人。回村的路上,志友才说你婊子儿鬼,免了皮肉吃苦。 再全说认都认了,再说屁话也没用,不晓得宋片警这婊子儿说话算不算数。志友叹 道,婊子儿说是算数的,唉,可还得一平好说话,这事才遮瞒得过去啊。俩人心怀 鬼胎,自此提心吊胆过日子。 志友跟再全老婆进屋时,见一平在,不觉一愣怔。一平说志友你坐。志友就小 媳妇样坐下,偷眼觑再全,又觑一平,不作一声。 一平说志友、再全,我们都是好朋友,你们怎么能给公安写那种材料? 志友就以为再全都说了,心想我不说清楚,再全都将责任推到我头上岂不冤死? 就把那夜的经过一缘二故都说了。说得再全生恐落后,不时插话,尽量为自己开脱 一些。 一平听得口瞪目呆,清醒过来,才问,这么写,你们自己也背了个黑锅呀! 再全志友忙说不会的,宋片警保证过,说只要你一平认了他们是误抓,认了你 是逃跑时不小心跌下坎自伤,签个字,我们写的材料,他就交还给我们烧毁。 一平气得拍案而起,说你们糊涂啊你们! 俩人怔了下,说我们糊涂什么?我们当时也是没办法哩,可一平啊,你签个字, 又不影响你,你干吗就不考虑考虑我们呢? 一平吃惊了,说我有十张嘴,也难分清敲诈勒索罪哩,你们还要我为你们考虑 什么? 俩人脸都阴下来。过晌,再全说,我们说过,那是宋片警把戏,关键看你一平 签不签字呢。虽说我跟志友对不起你,猪狗不如,可你一平,签个字不损腰么,绝 对不会影响你前途,你干吗就不为我们考虑考虑呢。一平不解地看着他们。志友就 说,我们那个赌案没了结,你不签字,我们倾家荡产不说,还得去劳教。再全说一 平,朋友一场,你就帮帮我们吧,反正对你不损皮不损骨,你说呢。一平气得真想 狠狠掴他们几个耳光,原是要请他们出来说说真话的,现在他们倒反做起他工作来 了,打赌人真是猪狗不如!但一平克制住了,说你们呀,就由着宋片警他们胡作非 为?说透了,是腐败。我劝你们想想,站出来说真话。再全说一平,我承认对不起 你,猪狗不如,可真话我不敢说。志友说我也是,你屁股一拍就走,我走哪里去? 还不给宋片警弄死!一平说,我求你们了。再全志友说一平,朋友一场,你就实际 一点别死脑筋,我们求你帮忙了。一平的眼睛就红了,说没想到我到部队几年,你 们竟变成这个样子,罢了罢了。 说过,失望之极,脸青青地恨恨走出再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