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楚那夜演出完后破例没有回到梅莉那里去,他一个人回了他在郊区城乡结合 部租的小屋。他知道自己捐款资助希望工程没有任何高尚的动机,也知道那些信口 雌黄的官僚们是如何口是心非,如何铁石心肠,如何挥霍无度,但这跟同情心有什 么关系?一个孩子,得到别人一点点帮助,心存感激,寄来一封信,我们没有理由 拒绝回信,这是人之常情。何楚内心深处对梅莉表现出的冷漠很反感,他不喜欢女 人太世故,太冷漠。一个女人只有在充满了爱时才是最可爱的,何楚想。 在零乱而阴暗的小屋里,何楚模仿一个有着无限爱心的女人的口气给赵小山写 信。一个男人要以一个女人的口气写信是别扭的,何楚因此写得相当吃力。但写着 写着,何楚就不再感到吃力,完全进入了角色。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充满了 爱心的梅阿姨,这让他在写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这是一种创作的快感,他在给孩 子写信的这一过程中创造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梅莉,———一个热情的、慈祥的、 有着爱怜与关怀的圣母似的女性形象,这个虚拟的不存在的梅莉与那个真实的梅莉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对比是残酷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苦苦追求的不是那 个真实存在的冷漠的梅莉,而是那个虚拟的梅莉。人活着,总不能仅仅为自己活着, 这样自私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不屑于那种虚伪的崇高,并不是我们得以自 私地活着的理由。这样想着,何楚变得快活了。他写完信,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 望,夜晚星星点点的灯光,温暖了他那颗忧郁的心。 何楚没有了去梅莉那里的欲望,他每晚弹完琴,就一个人在夜色中回家。他总 在回家的途中感受到孤独,有时内心也会涌起一阵骚动,脑子里也会闪现梅莉迷人 的肉体,但一想到她对那封信的无动于衷和冷漠,他就放弃了去她那儿的打算。他 不知道梅莉怎么想,会不会因此恨他,这会不会伤了她的自尊。梅莉是怎么样的一 个女人,她对一只猫可以关怀备至,却对人不以为然。何楚觉得自己对梅莉的了解 少得可怜,在交往中,他们更多地依赖于肉体而不是思想。他们并不渴望对方了解, 同时又懒得了解对方。何楚发现,他们之间的交往在无意识中也遵循了自私的原则。 他和梅莉都很孤独,都有从对方身上寻求消解孤独。这是一种性别交易,遵循了彼 此获益的交换原则,它的出发点依旧是一种不自觉的或无意识的自私。何楚这样一 想,就多了些悲哀。那年的秋天,他怀揣着在艺术上有所成就的梦想来到这个城市, 梦想没有实现,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为生计忙碌的现实之中,那种漂泊感和受困于 生计的压迫感,正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艺术感觉,他为此而忧郁,为此而封闭 了自己,在封闭中是不是也无意识地变得自私?他想,好在自己也感受到了梅莉的 自私,要不,这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何楚跟梅莉的关系进入到一种冷战状态,在何楚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 给赵小山写信的时候,何楚还是得在信的落款上写上梅莉的名字,这种近似于傀儡 的角色让何楚很难堪,但他又不能把梅莉的名字换成他的名字,告诉那荞麦山的孩 子说是一位叔叔而不是阿姨给了他一份爱心,这在何楚看来有沽名钓誉之嫌,那一 千块钱是人家梅莉的钱。有时他甚至后悔给赵小山写信,但他内心深处确实不愿让 孩子失望,另一个原因是,他在给孩子写信的时候有了一种愉悦感,有了一种父亲 般的感受。 何楚是在一个饭馆里跟阿迁一起吃饭时接到梅莉的传呼的。阿迁是何楚在夜总 会的搭档,他能唱张学友的歌,模仿得就像是真的张学友一样。阿迁还是个玩弄女 人的高手,他喜欢在熟人面前渲染他勾引女人的每一个细节,何楚总觉得阿迁太肤 浅,就有些看不起他,从前何楚就很少搭理他,但这些日子里何楚却主动邀请阿迁 一起吃饭喝茶,这让阿迁又高兴又意外,于是就猛侃他的勾引术。那天,阿迁正侃 得兴起何楚就接到了梅莉的传呼,这让何楚一下子慌了手脚,何楚只好求助于阿迁。 阿迁说,女人嘛,搞完了就完了,怎么会生出那么多拖泥带水的鸟事?要把一个自 己喜欢的女人弄到手是艺术,要甩掉一个女人白痴都能办到,这还不简单?你只须 在女人面前把自己变成一个流氓或者一个玩世不恭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花花公子不 就成了? 狗屁!何楚心里骂了一声,心想,自己作贱自己的事我可做不来,便一个人出 了饭馆去公用电话亭回电话。他已经作好了应付梅莉的思想准备,他想,梅莉肯定 会骂他一通。如果真是这样,何楚就打算平静地听完,然后说声对不起就宣布一切 都结束了。何楚拨通了梅莉的电话,但梅莉并没有骂他也没有追究他为什么这么久 不去见她。她依旧是那种冰冷的声音:那孩子又写信来了,要的话就来拿,不要的 话我可扔垃圾里了。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下倒是何楚想跳起脚来冲梅莉大骂一通了,他重重地放下电话。这下倒真激 怒了守电话的服务员,正憋得难受的她站起来指着他就是一顿臭骂。何楚丧气地回 到饭馆,嚷着拿酒来,被阿迁制止了。阿迁说,一个女人你都对付不了,还好意思 喝酒?要不要我出面帮你摆平?何楚说,阿迁,你以为你是谁?我的事,你不懂, 你这辈子都没有资格懂。 他说完扔下愣在椅子上的阿迁就奔梅莉那儿去了。 梅莉依旧在伺候她的猫,她用梳子认真地梳理着猫的皮毛,这只叫佳佳的猫显 然对她的服务非常满意,它闭着眼睛安详而舒适地躺在她的怀中。何楚撕开信封, 将信抽出来,打开后就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是一只有着绚丽的蓝色和红色花纹的蝴蝶,它的花纹图案极像孔雀羽毛上的 图案。他端详着它,觉得它真是太好看了。对于蝴蝶,何楚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但 它的美丽还是深深吸引了他。 你在哪里弄到这么漂亮的蝴蝶?梅莉扔下猫兴奋得蹦了起来。 何楚看着刚才还心不在焉现已兴奋异常的梅莉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可是蝴蝶中的上品啊!梅莉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由衷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 何楚说。 真的! 当然真的。梅莉忍不住在何楚脸上亲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说, 还不快去冲个澡。 这个暧昧的笑容轻易地诱惑了何楚,他非常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他刚脱完衣服将热水的水龙头打开,梅莉就从后面抱住了他。他背部的皮肤感 觉告诉他,她也是赤裸着的。这让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肉体的饥饿使他们很快地进入了疯狂的状态,彼此都想占有对方使他们的做爱 更像一场较量,浴缸里浪花飞溅,欲望飓风下的一对男女欲死欲活。但高潮过后, 他们都感受到了疲乏和空虚。何楚躺在浴缸里,看着正在淋浴喷头下擦洗着身子的 梅莉问,你真的喜欢那只蝴蝶? 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不想送我,就明说。梅莉转身瞅一眼何楚说。 你太多心了,梅莉,只要你喜欢,我就高兴了。何楚说。 梅莉听何楚这么说,心里就有些激动,她一下子扑到了何楚的怀里,浴缸里溅 起的水淋了何楚一脸。她吻一下何楚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原来是给我去采蝶 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蝴蝶的? 何楚说,这蝴蝶不是我采给你的,是荞麦山那个叫赵小山的孩子送给你的。 听了何楚的话,梅莉从何楚的怀中沉默着站了起来,她擦干身子独自出了浴室。 何楚不明白梅莉为什么只要一提到赵小山就会脸色不好看,他胡乱冲洗了一下身子, 也出了浴室。 梅莉,这蝴蝶确实是赵小山采了送你的。何楚边说边打开信,念道:……梅阿 姨,收到你的回信我真高兴,你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给我写信,真让我感动。你 关心我,爱护我,你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了。我妈听我念了你的信,把她出嫁时 外婆送她的簪子卖了,买了一个双月猪崽,妈说养大了杀了腌成腊肉,给你寄去。 我也一直想送阿姨您一样东西,但又不知阿姨喜欢啥,前几天在上学路上,我看见 这只蝴蝶,我就把它逮了送给你,阿姨,你喜欢它吗?…… 不要念了,何楚!梅莉大声制止道。何楚愣在了那里,他问,梅莉,你怎么了? 什么让你如此愤怒? 何楚,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荞麦山也没什么赵小山,请你不要把他们硬塞进我 的生活中来,你喜欢他们是你的事,这与我无关,何楚,我有拒绝的权利吧? 何楚看着一脸严肃的梅莉,说,梅莉,你那张僵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军事谈判 的代表。 何楚!梅莉愤怒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调笑我是不是?我讨厌一 个男人这样跟我说话! 梅莉,一个人有拒绝的权利,这没错。但一个人同时也有爱的义务。何楚说。 不要给我讲大道理,有本事,去宣传部门谋个差,你说不准大有作为。梅莉讥 讽道。 何楚再也无法忍受梅莉的嘲讽,他站起来说,我想我该走了。 梅莉没吭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她听见了何楚重重关门的声音。 何楚从梅莉家里走出来,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跟梅莉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已经结 束了。他骑着车走在路上,回想起跟这个女人的交往,除了一些性爱的情节外,竟 然是如此苍白。他的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我爱她吗?我爱过她吗? 答案是模糊的,他重重地撞上门的时候,他是体会到了内心强烈的刺痛的。她 毕竟强烈地吸引过他,从看一个女人的角度,她是那种令他心动的女人。她忧郁, 美丽,内敛,还有着捉摸不定的神秘。他之所以要把她引入那个叫赵小山的孩子的 生活中,是他希望从这件事上看到她内心的美好,但他终于失望了,这是令他沮丧 的,走在这都市的街上,他的内心挤满了孤独。他想,自己此时要是一头撞在地上, 死了,是不是也不会有谁会停下脚步,投一注怜悯的目光?这样想着,他就有点悲 哀。 他开始专注于他的钢琴。只有在弹琴的时候他能忘记烦恼。在钢琴上寄托的梦 想依然压迫着他,在这座城里,谁会静下心来聆听他的琴声。在夜总会里,他也曾 见过在他琴声中摇头晃脸的富商巨贾,但他清楚他们根本没听懂他的琴声,他们不 过是在附庸风雅,借此掩盖浑身的俗气罢了。他们也曾给予他热情的掌声,但他清 楚,那些掌声并不是给予他的。这些暴发户们是在为自己鼓掌。他怀揣梦想来到这 城市,抱着梦想成真的美好想法,但他是把一粒种子撒在青石板上了。城市不仅不 能成就梦想,它还轻易地毁灭梦想。当他的手指在钢琴上愤怒地跳动时,他其实已 远离了艺术,他不过是为城市的耳朵制造一种悦耳的声音罢了。城里只需要愉悦, 而城里恰恰缺乏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