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季的纯溪镇子上空高悬着一轮让人心烦意乱的毒日,烘烤着乱糟糟地赶集的 人群。在亮丽的天空下面,这些拥挤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的蓬头垢面的人们心里都 像憋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谁一碰都会一蹦老高。今天已经发生了五起群殴和近十起 吵架,人们总是这样,哪里热闹就一窝蜂地往哪里挤。这个乱糟糟的纯溪镇子此时 就像一锅炒热的豆子,热闹非凡的场面让人怵目惊心。当乡长张二旺解决完最后一 起纠纷,一只手里端着那个糊满了茶垢的罐头玻璃瓶子另一只手捶着腰骂骂咧咧从 乡政府院子里走出来,他的一双老眼被炫目的阳光刺得一阵乱眨,连眼泪都差点儿 眨出来了。下届,哪个狗日的还当乡长!———他往地上吐一口痰这样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他的耳膜被尖厉的声音狠狠地刺了一下,吓得他的玻璃瓶子晃动起一片 片墨绿色的茶叶。 这是汽车喇叭的声音。一周一个来回的乡村客车此时已经驶进纯溪镇子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车一进镇子,司机总要耍耍威风,将喇叭鸣得山响。这喇叭声仿佛 就是号角声,赶集的人群于是就向客车拥去。张二旺也跟在人群后面,想看个热闹。 这一周一次的乡村客车,总会带来一些让人激动的消息,一些人脸上挂着同样的表 情坐着这车出去,又坐着这车回来,但脸上却写着不同的表情。在张二旺的印象中, 那些表情失望的多,希望的少;悲伤的多,幸福的少。故事也一样,发迹的故事少, 倒霉的故事多。今天将看到什么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充满了诱惑,刺激着所有看 热闹的人。 今天开来的客车没让看热闹的人们失望,那扇脏兮兮的车门洞开,人们看见一 个比太阳还要扎眼的女人从车门里被吐了出来。这个一头金发的女人的出现让纯溪 看热闹的人乍然间还以为是来了老外,但她那张极中国的脸还是让孤陋寡闻的纯溪 人轻易地识破她的一头金发是冒牌货。但她却是十足的美女,没有半点假冒伪劣的 迹象。她的咄咄逼人的美丽和裙口高开质地优良的火红色旗袍让保守落后的纯溪人 心中更加烦躁不安。张二旺发现自己的眼睛被这红红的旗袍一晃悠,就变得极不老 实了,像头不听话的犟牛似的直往那旗袍叉口处窜。那叉口处的腿真白啊,比他妈 的田里刚捞出的嫩藕还要白!张二旺感叹道。张二旺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发现 刚才喝过水的嘴唇像久旱的土地一样干涩粗糙,他打开手中的玻璃瓶一仰脖子朝嘴 里灌了半瓶茶水,自言自语说,这狗日的天,真他妈热呵!他一边骂着老天,一边 伸长了脖子踮了脚尖往人群中看,他的样子像一只被一根无形的线吊起来的鸭子。 有人在背后唤了一声乡长,他回过头一看是秘书小王,脸上就像被火燎了一下,被 下级瞅见这个样子乡长张二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小王说,乡长,省里派来的挂职 副乡长到了。 张二旺听了秘书小王的话,才想起自己被这女人一招惹,把重要的事给忘了, 是啊,昨天县委办不是还打个电话吗,说的省里来的挂职副乡长就是这趟车到。既 然是省里来的同志,不搞过欢迎仪式的哪成?!女色误国啊!这话有道理。张二旺 内心里想。他拍一下脑门说,这县委办也真是的,是男是女都不通声气。小王朝人 群中那个被人们围着的时髦女人瞅了一眼说,乡长,县委办雷主任在电话里说过的, 是个男同志。张二旺装着严肃的样子问,真的说过?小王说,乡长,真的说过。张 二旺于是又夸张地拍了拍脑门说,小王,这人上了点年纪,这记性也就不行了。张 二旺边说,边折身往乡政府的方向走。 人群依旧围着这个时髦的女人,看着他提着两个大皮箱子吃力地走。此时,这 女人犹如一只蜂王,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成群的蜜蜂们包围着。她的脸上浮着一层 淡淡的笑意,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内心深处的得意和满足。她并不讨厌这些围观 者和这人声鼎沸的场面,恰恰相反,她似乎正追求这样的场面带来的这种效果。 穿着一双高跟鞋手里提了两个大箱子的漂亮女人行走在纯溪镇子上的样子看上 去像一只在岸上行走的红鹅,她笨拙而吃力的姿势几乎让所有看热闹的纯溪人坚信 自己的镇子上来了一个外地女人。镇上有名的顽劣少年肖三三挤到女人身边,模仿 着这女人的姿势走了一阵后提出要为她提一下箱子。当他的手刚触到箱子的提手时 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女人的尖叫顿时撩拨起人群一阵爽爽朗朗的笑声,开心的笑声 唤来更多看热闹的人,女人的身后就有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上的小吃摊上卖小 笼包子的陈二婶是纯溪镇上出了名的泼辣女人,她看见一大群男人跟在一个女人屁 股后面的景象心里大受刺激,呸!她恶狠狠地冲地上吐一泡口水,骂道,哪里来的 骚货,勾引起我们纯溪这群没出息的汉子来了,她是不是活腻了,老娘定要让这小 骚货尝尝我们纯溪女人的厉害!她边骂边打量着这一身红得火一样的女人,意外发 现了自己的男人陈二也在这人群中,这让她无法容忍,她在桌子下操一根擀面杖一 脸杀气地杀将出来,她的男人像是迷了心窍般地浑然不觉危险来临。就在擀面杖就 要落在陈二头上时,她听见了这个在她心中就是妖精的女人笑容可掬地冲她叫了一 声———二婶! 她的擀面杖僵在了空中,此时,她的男人才意识到危险,慌忙抱头鼠窜。看见 自己的男人溜了,她沮丧地将擀面杖扔在了地上。 二婶。那个妖样的女人又冲她唤了一声。二婶,你叫谁二婶?陈二婶问。 就叫你呀。妖样的女人说。 这陌生女人叫我二婶,真奇怪!莫非她真是一个妖精不成?!陈二婶心里一阵 嘀咕,她用沙哑的嗓门大声问道,你跟我一不知二不识,你凭啥叫我二婶? 二婶,我是阿莲呀。阿莲?你是蒋背锅家的阿莲?陈二婶吃惊道。女人点了点 头。陈二婶眯了眼睛打量一阵这个自称是阿莲的女人说,你这死丫头,你要不说, 你二婶是怎么都不会认出你来,你说了,倒是越看越像了哩。你去省城里有四五年 了吧?去的时候一个巴巴实实的小姑娘,怎么就变得花里胡哨的了呢? 陈二婶的话让这个叫阿莲的女人有些难堪,但这种难堪被议论声淹没了。人们 压根儿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住在镇子边上穷得连鬼都怕见的蒋背锅的 女儿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惊讶? 二婶,银行原来不是在街头的吗?搬到哪去了?阿莲问。 搬街尾了。陈二婶说。 阿莲于是就又提了箱子往街尾去,人群照样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陈二婶捡了 擀面杖回到她卖小笼包子的摊位上,本想继续做生意的,但心里一想,阿莲问银行, 是不是发了财了。阿莲他爹前年生病寄的十元钱,没准这次能从他姑娘这儿要回来。 陈二婶于是就拉一块塑料布盖了摊位,也小跑了追着去看个究竟。她胖胖的身子跑 动起来像个一蹦一跳的皮球,她逢人就说,快去看呀,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蒋 背锅家的阿莲发财了,正提了大箱子去银行存钱哩。 听了陈二婶的话的人又把话传给其他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差不多一个镇 子的人都知道蒋背锅家的阿莲发了财回来了。银行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吓得银行的工作人员以为有人想聚众抢劫银行。他们费了一阵功夫才知道是一场虚 惊。 阿莲在银行的工作人员面前从容而骄傲地打开了箱子,人们看见那箱子里还有 一个被黑纱蒙着的盒子。阿莲显然是拿错了箱子,她神情紧张动作慌乱地关上了箱 子,重新打开了另一只箱子。 箱子打开,围观的人们都忍不住惊叫起来。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纯溪的 人们一生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钱,它们多得装满了那只大大的箱子。银行的工作 人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蔼过,他们总是僵硬的脸上露出了松软的笑容。 在人们的惊愕中,这个叫阿莲的女人转身而去,人们不再追逐着她。这就像猜 谜语游戏,谜底显现了,人们的兴致也就消失了。 在旧的谜底被开后,新的谜又产生了——这个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这个问 题,开始折磨纯溪人的脑子了。无数种猜测在人们之间瘟疫一样流传。 赵牧之提着自己的行李打听着来到乡镇府。他下车时目睹了人们追逐阿莲的狂 热场面,他以为小镇上来了大明星。这个时代是明星的时代,在哪里都要被追逐被 包围,连这种夹在大山深处的皱褶中的小镇也不例外。赵牧之感叹道。 张二旺被秘书小王叫回来,进屋就看到了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的屋子里喝茶的赵 牧之。他于是就奔了过去,一双粗粝的大手握了赵牧之的细腻的手一阵乱摇。他握 手的劲头和暴风雨似的情感表达都让赵牧之难于招架。他不明白这个叫张二旺的乡 长怎么会对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如此过头的热情,他内心深处有了一种书生气的不 适应。他抚摸了一下被握得生疼的手,从提包里拿出介绍信递了过去。 我们这是哪跟哪呀?还用得着这个?张二旺看都不看就往桌子上一扔。他毫无 原则的豪爽让白面书生的赵牧之再一次感到了不适应。赵牧之说,张乡长,还是劳 你过目一下吧。张二旺双手往两边一张说:哪跟哪呀,还用得着走形式? 张二旺执意不看介绍信,赵牧之也奈何不了他,只好继续喝茶,纯溪的夏季真 热,一丝风也没有,赵牧之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火炉里。 小王———张二旺冲屋外唤了一声,王秘书就跑进来了。张二旺一脸严肃地吩 咐道,小王,通知乡党委的李书记、胡副书记、顾副书记,人大的彭主任、万副主 任,纪委的赵书记、计副书记,还有许副乡长、尹副乡长,再叫上工商所的钱所长, 税务所的莫所长,派出所的陈所长,银行营业所的黄所长,镇办事处的瞿主任,晚 上为省里来的赵副乡长接风洗尘! 小王问,乡长,在哪家馆子?张二旺说,就定胖婶家的过江楼,她家的黄焖鸡 和老腊肉味道好嘞! 赵牧之听了,就说,张乡长,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是来扶贫的,这样不好。 赵副乡长,你这话差也!张二旺装着生气道,我的心意?这怎么会是我的心意 呢?这是乡党委和乡政府的心意!你不远千里,来到我们纯溪,我们不表示表示, 成何体统?我知道你是来扶贫的挂职副乡长,我比你晓得纯溪穷,但再穷也不至于 穷到请你搓一顿都不成的地步嘛?小王,你还愣在这里干啥?还不快去通知! 小王于是就出了门,但刚出门又被唤了回来。小王,赵副乡长是省里文化厅派 来的,你还是把文化站的刘站长叫上吧。 赵牧之和张二旺坐着闲聊。张二旺问,赵副乡长,你在文化厅具体做啥工作? 赵牧之说,乡长,你今后就叫我小赵好了,我在文化厅的艺术研究所工作,主 要从事西方艺术的研究。 张二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神色,他想,省里这扶贫也是走走过场,派这么 个人来,能扶什么,怕是越扶越贫嘞!西方那么远,远得连他张二旺都只晓得自己 是在东方哩。张二旺原来想,既然是文化厅来扶贫,就一定会带点文化粮食来。就 是带两个能够接收到电视的锅盖也不错。邻近的荞麦乡,广电厅来扶贫,就带了两 个大锅盖来,那乡上人就看上了电视,人们连麻将都不打了,成天在那电视机的框 框前眼睛打转。这纯溪天天夜里只听见麻将响,县里都点过名了。张二旺找派出所 的陈所长,陈所长说,你装上电视,我保证没人打麻将,你不让他们打麻将,他们 就只好打架滋事。 张二旺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赵牧之看在了心里。赵牧之想,你不高 兴,我比你还不高兴哩,你以为我想来你这个穷山沟呀?———赵牧之这样一想, 情绪就有些低落。省里给文化厅定了这么个扶贫点,轮到厅里派干部时各个部门都 你推我推,研究所的所长前年为了研究经费跟厅长红过脸,骂过厅长是官僚,厅长 心里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厅长于是就说,让研究所派。所长知道是厅长有意为难他, 但知道犯不着为此顶牛。所长想着去年为了一次出国,赵牧之跟他红过脸,尽管按 研究的课题,这次出国的学术讨论会是该赵牧之去,但大家谁不清楚出国已经是一 种不言自明的福利。所长就把这个名额给了要退休的老吴。所长想,出国你那么积 极,下基层你积极不?所长于是就宣布让赵牧之去。赵牧之一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 的人生中还会有一段当副乡长的经历,他当时一转身就回了家。回家后一个当了处 长的老同学来访,就对他说,又不是一辈子,犯得着如此生气。越是这个时候,你 越不能这样,越要打落的牙齿肚子里咽!要不,人家冠你一顶思想落后的帽子,你 这辈子就难混这碗公家的饭了。赵牧之听这老同学一说,才觉得自己真幼稚,深感 自己和这处长老同学的差距。第二天一早,去所里就问什么时候走,让所长为此瞠 目结舌好久。 张二旺和赵牧之都觉得找不着话说的时候,秘书小王来通知说胖婶那儿的酒席 已经办好了。张二旺就站起来,搓搓手说,走,赵副乡长,今天我们来个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