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8年的我22岁。瘦瘦的,头发老长,总是盖住眼睛,两肩耷拉着,弯着腰, 一副老要向前跑的架式。但是他很有力气,很能干活儿。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有一 台永远也用不坏的手推车,那种木头架子的独轮车。他在那个时候一年到头儿除了 睡觉总是和他的手推车在一起。他们像是长在一块似的,有手推车的地方就有他, 凡是他到的地方他必须推着他的手推车。春天他用手推车从村里的大街小巷往坡里 推土肥,叫作“送粪”。夏天又推庄稼又送粪,因为把小麦收割回来又马上要种秋 玉米。秋天就往家推地瓜。冬天本来可以不推车了,但上级号召兴修水利,搞农田 建设。他就推土,推石头。总之,吃了饺子过完年他把车襻往肩上一搭,它就长在 上面了。那种机器皮带作的车襻很结实,驴也拉不断,上面结着他的汗凝成的一层 白色的盐。生产队里所有的运输工具就是7 辆手推独轮车。动力就是他和他的伙计 们。也有4 、5 头牛,但那是拉犁耕地的,拉车决不能用。冬天牛们闲着他们仍要 推车。 30年后的我,对他的手推车的模样,记得比他们村里的那几个姑娘的模样还要 清晰。晚上,他把它倚在院墙边,在朦胧的月光下,他贪婪地看着它,觉得它是那 么的好看,它的骨架,它两翼的曲线,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美。他抚摸着它,感 觉到它跃动着的生命。要睡觉了,他说,明天见,伙计。进屋时又恋恋不舍地回头 看了它一眼。他对他的手推车的那种美感,使多少年后他在大学里听那位美学教授 讲课,一听就弄懂了一个很深奥的美学方面的道理,美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一种主观 上的感觉,而非一种客观上的存在。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人感受到那台 手推车的优美。这美只存在于他和这台手推车之间。对别人是不存在的。 他是一个很实际的人。现在恐怕再也找不到他那样的好社员了。他拼命地干活 儿,恨不能一天24小时不闲。他同时又省吃俭用,他整个夏天都光着膀子,只穿一 条短裤,为的是俭省。他最心疼的就是那种废汽车轮胎做的鞋常穿坏。他恨不能有 一双铁的永远穿不烂的鞋。 他本来是可以在村里当一个好社员生活下去的。但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村里也不 安宁了。他对前途没有了希望,决定去闯关东。这在当时是一条背叛的路,他清楚 地记得,中学的教导主任在讲到有的学生毕业后,作出了不轨的行为,其中一项就 是,例如有的学生———受了党培养多年———一毕业———竟然跑到东北去了! 教导主任尖得像刀削一样的鼻子在瘦得皮包骨的脸上轻蔑地抽了一下。今天,他也 要跑到东北去了。他还记得一年前,韩宗宪因父亲在村里受管制,自己决定要到东 北去,找他来商量,他对他的这个同学很不以为然。有必要吗?离开家乡和亲娘。 今天,也轮到他了。东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不知道。只是从姐姐的来信里得 知,到那里可以找到活儿干,不至于没有饭吃,也许,还可以挣到钱。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在爷爷屁股后头,到岳木匠的木匠铺里耍,听那个曾经闯 过关东的木匠说,那个天儿啊,实在是太冷了,要屙屎了,不敢出屋呀,就那么一 直憋着不去,直到实在憋不行了,这才把门嘭的一脚踢开,不踢不行啊,都冻上了, 门一开跑出去,到院子里,一脱裤子,哧的一下,提着裤子就往屋里跑。跑慢了屁 股就冻没了。还有,天冷时你吐一口唾沫,掉在地下时,叭的一声,摔碎了,还没 等落地的时候就结冰了。 那个1968年的我,还听说过许多黑瞎子的故事,那家伙伸舌头一舔,人的半边 脸就没了。这些都不能动摇他去东北的决心。家乡,太可怕,太没指望了。穷走南, 富走京,死逼梁山下关东。他就要“死逼梁山下关东”了。为什么所逼呢?没有希 望。年轻人你可以叫他流血流汗,可以不给他饭吃不给他衣穿,但你必须给他希望, 不管这希望多么渺茫都可以。只要你给他以希望。没有希望是最不能忍受的。1968 年的我就是没有一点儿希望了。那时候的中国声称是消灭了阶级,实际上是历史上 最为等级森严的时期。仅仅是农民也要按你的出身,把你分成7 个阶级、地主、富 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他是上中农,当然就永远没一点儿指望。 1968年的我躺在被窝里偷偷地看着他的母亲,她在一盏灯下给他缝补棉袄。母 亲总是那么安详。他对母亲说,娘,我的棉袄胳膊窝下挣开了线,你给我缝一缝吧。 他从来不会自己缝衣服,他想让娘把能缝的都给缝好。白天,他没有去生产队里推 车,而是请假了,他一年到头都不歇一天工的。他请假是到湾里去用车推湾泥。这 是最累最难的活儿,把几百斤的泥从很深的湾底下推上来需要很大的力气。他让周 光给他拉车,两个人干了一天,推够了足能用一年的湾泥。这是用来垫猪圈积肥的。 他怕自己走了后家里没有人能从湾底下推上湾泥来。多年之后,母亲一提到他推湾 泥就伤心。 母亲不知道她的儿子就要离开她了,她在不急不忙的,仔细的给他缝着。忽然, 她发觉了棉袄的垫肩里有纸沙沙响,她问,这是些什么?他吓坏了,气不敢出,那 是他藏在里面的45块钱。从棚子上找出来,把棉袄撕开一条缝儿塞了进去。这是他 的全部路费。糟了,被发现了。他的心咚咚直跳。母亲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狰狞可 怕。母亲用手沙沙地摸了阵,又疑惑地问,这是些什么呢?他用发抖的声音说,可 能是垫肩的纸吧!她从来不怀疑儿子会背着她藏钱,她放过去了,没去掏,也没有 再追问。这是她一辈子都没有再知道的一个秘密。这也是她的儿子一生对她的惟一 的一个秘密。 哈尔滨这座北方的城市已经进入深秋。我看着窗外那些日渐凋零的杨树,榆树, 怀念那遥远的故乡。秋天给人总是一种伤感。这些树都是些很老的古树了,苍老的 树干都是一种黑色,小楼旁边的那棵水曲柳已经完全落光了叶子,过早地进入了冬 天。那座红屋顶白墙的俄罗斯建筑渐渐从树枝间显露出来,在一片绿色中掩映着红 白相间的二层小楼,如同一幅异国风情的画。那个1968年的我,在离开故乡时绝对 没有想到他会来到这座颇具俄罗斯风格的城市里,成为这里的一个居民。这里距他 的故乡数千里之遥。他常常觉得自己像一棵树,在胶州湾之西那块金黄色的土地上 生长出来,被一阵风刮到这块寒冷的黑土地上,虽然也扎下了根,但总有一种东西 在牵挂着他。再过几个月,他离开那块生养他的土地已经整整30年了。30年,对一 个人来说,几乎就是他的生命的一半,而且是他最为重要的一半。 我总记得那个春天的早晨,太阳照着土墙,满院子都是金红色的光线。我把小 车从院子里推出来,但我把它放到街上就走了,和它朝夕相伴,这一别却是永远。 家里人都以为我是去生产队里干活了。其实我是赤手空拳向着汽车站走去。在那里, 等着送我的有五、六个我的伙计。那是个只有一间房子的汽车站,每天只有一趟车 开到胶州城。大家脸上都很悲戚的样子,不敢互相看,怕一说话就流下泪来。因为 这是真正的一场离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面。 不巧的是在这时遇到了中学的体育老师刘树本。他问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要回答时已经泪水哽住了喉头,我挣扎着说,我要上东北……泪水汹涌而下,再 也说不出一个字了。他也神色惨然,扭过头去不再问。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聪明, 一双眼睛总是调皮地笑着。他有病,很瘦,一蹲下去就会浑身的骨节都喀巴喀巴一 阵响,我们就大笑,他说,你们笑什么?告诉你们,这是练功练的,你们要响还差 得远哪。在所有老师中,他是最随和的人,他常常板着脸训人,自己却忍不住哧地 笑出来。今天我重提他的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愿他在天之灵愉快吧。 故乡给我的最后一个影像就是一片苹果花,红红白白的一片。汽车开出车站, 我向外一望,看见了村后的那片苹果园。苹果树正开花。我想起了我上植物课时, 曾在老师的带领下到这果园里学过剪枝。苹果园消失之后,故乡在我的眼里就再也 看不见了。 东北给我的第一道风景就是一群样子奇怪的麻雀,在黑色的灌木丛上起起落落。 那是一个早晨,我在吉林省的磐石县明城公社下了车。要到一个叫作洞口二队 的屯子去投奔我的同学李学满。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初中毕业后就来到了东北。 我沿铁路的路基向前走,那些样子古怪的麻雀,就不停地在道旁的树丛上飞起飞落, 早晨的阳光照在它们的翅膀上,时时扇动一道金色的光辉。对于麻雀,我们是老相 识,几乎可以说我是和麻雀相伴着长大的。我掏过无数的雀窝,也养大过许多麻雀。 我被这些不同寻常的麻雀吸引着,一边走一边看,到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些当地人叫 作苏雀的,和麻雀几乎是完全一样的鸟类。 30年过去了,那群在铁道边矮树丛上的苏雀儿,仍旧不停地在我的脑袋里上下 翻飞。 李学满和我是同桌,人很忠厚老实,我记得有一次闹起来,我把他的脑袋在教 室后面的墙上撞得叭叭响,他疼得眼里泪花闪闪,但脸上仍旧装出一副笑模样。他 对我的到来一愣,然后又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原以为,我们会高兴得像在学校时, 一见面就跳起来。这使我多少有些失望。后来我发现他来到东北有三年了,居然没 有自己的住所。他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和这个朋友搭伙吃饭。而这个朋友又是和另 一户人家共住一栋草房。晚上睡觉时,那个朋友的媳妇在屋子中间挡上一道布幔, 就成了两家人家。学满睡北炕,他们小两口儿睡南炕。我来了就和学满两个睡北炕。 南炕上是刚结婚才几个月的年轻夫妇。我特别不习惯和这对陌生的夫妇在一块儿吃 饭。4 个人各自吃着,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得筷子在碗里叮叮响。在吃完时,主人 才说一句,多吃点儿啊。我本来是想在他这里留下的,一看这情形,住到第三天就 拔腿走人了。 在那个小村子里我记住的,还有东间屋里的那个洋马似的姑娘。她在你的面前 一站,你会觉得她浑身都在散发着一股呼呼的热气。她黑黑的,大眼睛,五官很端 正。她们是一大家人,足有六口之多,但仅住那么一间房。也是南北两铺大炕。那 天晚上,我和她并排伏在炕上看那些人打扑克,我发现她支在炕上的一条胳膊像一 根圆柱一样,又粗又结实,我动了动手,悄悄地把两根手指头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呆了一会儿才回头看我一眼,把她的手挪开了。 我从坐上火车就一直不停地流泪,那泪水也不知哪儿来的,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悲伤堵在心里。从山东到出了山海关,一直到了吉林,直到我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姑 娘手上摸了一下,才把心里的悲伤从心里排遣出去。她是我来到东北第一个给了我 一点儿欢乐的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