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乡已经是春暖花开,马桥河却刚刚开始化冻。我是在下城子下的火车,沿铁 路路基走了10多里路走到这里来的。因为在下城子要检查边境通行证,我当然没有。 在这个马桥河有我的一个乡亲岳凤鸣。我下了路基向村里走去。街上的泥粘得一不 小心就会把鞋粘掉。马桥河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那里的粘泥。街上到处都是 粘泥,每一个马桥河的人都有一双高筒大水靴子,对我这个没有水靴的人是寸步难 行。 马桥河是一个公社所在地,就叫作马桥河公社,坐落在山坡上。我见到的第一 个马桥河人大约是一个知青。一个瘦瘦的小伙子,独自坐在马棚前的一堆木头上弹 一把吉他。在他旁边一堆马粪冒着白气,酱油一样颜色的污水从粪堆里流出来。我 向他打听岳凤鸣住在哪里,他抬起头一看就知道我是从关里来的。我告诉他,我们 是乡亲。他收起吉他说,跟我来,我领你去找吧,他是跃进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我 听人说过他。一边走,他一边对我说,你放心,我可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有的人你 向他问路,他就把你领到派出所去,咱不干那种缺德事。 当时我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反映,后来我才知道有许多人进入边境地区,就是 和我一样走到这里来的,于是就有许多没有边境居民证的人给抓到派出所里去了。 那时候中国和苏联关系紧张,这些人都被当作投修分子关起来,进行审查。当时的 中国,有许多大学生和教授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折磨,从这里想越境逃往苏联。 他们按照地图上的方向,一路坐火车过来,但走到这里人地生疏,大部分都给抓住。 就在我到的前一个月,有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往山上跑,后面派出所的人和民兵就 追。那个女大学生跑不动了,男的还想拖着她跑,结果一起给逮住。岳凤鸣告诉我 说,一个民警追上后,照脸就拿枪把子打了一下,那个大学生立刻就嘴里喷出血来。 孩子时的岳凤鸣,是我们村里最淘气的两个孩子王之一。我这次见到的岳凤鸣 已经是一个结了婚,并有了两个孩子的男人了,他高高的个子,很魁梧,仍然是晃 着膀子走路,一副准备随时打架的样子。他说,没问题,住几天就给你办一个通行 证儿让你过去。 这个马桥河镇分为五个生产大队,岳凤鸣就是跃进大队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他 曾经是马桥河公社响当当的造反派,在马桥河颇有些名气。他有一副好口才,说话 形象生动,是我所遇到的三个口才最好的人之一,另外两个是作家王蒙和邓刚。但 他实在是个粗人,我亲眼见到他命令两个小伙子自己打着锣游自己的街,当的敲一 下,喊一句,我是某某人,干了什么什么事,我对不起大伙儿乡亲们……他在旁边 喊道,大声喊,你他妈的给我大声喊!自己说自己的丑事当然放不开嗓子,他就穿 着大水靴子咔咔地跑上前去,用脚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那两个小伙子声音大了一 些,打着锣走了。他告诉我,这两个人一个是小偷儿,一个是地主出身却又打过妈 妈的家伙。岳凤鸣是个特别孝敬父母的人,当然对打母亲的人深恶痛绝。 在当时我就觉得他这样的人当官儿是很滑稽的事情。果然在我走了不久就倒台 了。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是能喝酒,喝醉了就骂人,甚至打人。他对我说,平时 他和谁不好,他就找碴儿借醉了去揍他,他力气大,一般人都害怕他。他还告诉我 一件事,有一年,带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林业局去慰问演出,他喝多了。开 演前,请他上台讲话,他走上台去一看,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一个个的火柴头 儿,密密麻麻,就像摆在火柴盒里似的。他心里明白这当然是观众,可是怎么看也 是一片火柴头儿。他就对自己说,火柴头儿就火柴头儿吧。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说道,工农联盟是一家……停顿一下,又说,工农联 盟是一家……平时他口若悬河,上台讲话从来不用什么讲话稿之类的,不料这次却 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只好又说了一句,咱们工农联盟是一家……他以为后面的会想 起来,结果仍是一片空白。台下成千上万的人给他说愣了,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幸 亏他的部下赶紧把他架下台去。从此以后,只要他一到林业局去,满街的小孩子就 会喊,工农联盟是一家来了!工农联盟是一家来了! 由于他的目空一切,给我这个刚到此地的年轻人造成一种他在马桥河就是一切, 无人敢惹的印象。他给我开了通行证,但我太大意了,却没有能上得去火车,反倒 被一个姓田的派出所民警给扣留。这个姓田的偏不买他的账。他命令我脱得只剩一 件裤衩搜查我。当时我太年轻,以为这是受了了不起的侮辱,激愤得不行,对这姓 田的说了些讽刺的话,结果惹得他坚决不放我。这种事情其实是说大也大,说小也 小,边境地区每年都抓成千上万的人,哪里有什么苏修特务?但在那个年代里,就 那么成千上万的警察、民兵、边防军处处设卡,时时检查,没完没了地折腾。到后 来局势缓和了,两国的头头们已经在握手言和。但在边境地区仍然严格地检查了许 多年。在距边境还有100 多公里的地方就开始设卡,这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区啊。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每一步行动都要受到限制。你从村里到县城去一趟,一旦忘了带 边境居民证就要被审讯,被扣留。尽管长年累月的并没有查到一个真正的特务,可 是有那么多的人就能乐此不疲地盘问、检查下去。在无数的关卡上,在所有的大大 小小的车站上,甚至每一个村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劳而无功。这样干任何一 件事,也会使人丧失信心,不能坚持下去,但这种检查却能毫不懈怠。现在想来, 那实在不过是人的一种对于权力的酷爱。当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命令别人折磨别人的 权力时,往往是即便对他毫无利益,他也能够不厌其烦地进行下去。 岳凤鸣后来被打倒,这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我对此心里深感不安。14年后我 回到故乡又见到他时,他对在马桥河的那一段辉煌只字不提。但他仍旧很乐观地生 活着,仍旧喝酒,喝醉了仍旧要骂人。幸好那天他没有喝醉,他的妻子葛爱秀唱歌 儿,她是我们村当年有名的演员。他不服,就说,你这算什么!我来段山东快书给 你们听听。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取出他的钢板就叮叮地敲了起来。说完了山东快 书,他忽然叫道,我去放一挂鞭给你看。他从柜子里拖出很长的一挂鞭炮,在大街 上点着,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他也不用棍子挑起来,就那么拿在手上。无边的黑 暗中,一片爆炸燃烧的火光缠绕着他,灿烂的火光里他兴奋得像个孩子。鞭炮炸完 之后,他转过身就哗哗地尿了起来。鞭炮的余音在我耳边消散之后,我心里仍被感 动着,被他这种对生命的态度感动着。 春天的树林里总有一股醉人的甜香气味儿,这是各种树叶和青草混合成的气味 儿,这种甜香是真正的醉人,它让你有一种昏昏欲睡感觉。新萌发的嫩叶像亮晶晶 的眼睛一样看着这些闯入者。姨夫、表舅和我,我们三个人踩着松软的枯草跋涉着。 干燥的草茎在脚下啪啪地断裂。我们离开向导之后很快就迷路了,只能凭一个大概 的方向在树林里钻。我真正感到这是来到异乡了,这些树我全都不认识。姨夫和表 舅告诉我,这是桦树,这是柞树,这是椴树……但是我根本就无法把它们区分,在 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叶子呀。在关里只有槐树、柳树、杨树等,这些树是没有的。树 木是最能让人产生异地感的。直到今天,我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最先去看树木。它们 会让我一下子进入一种异乡感觉。特别是现在全世界都在趋同,只有树木才能提醒 你,你已经远离了家,让你获得身在异乡的感觉。 在马桥河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地从那里 路过,每次我都要趴在车窗上看那个小小的车站,那是一栋米黄色的俄罗斯式小房 子,心里想,这是我的受难地。我住在岳凤鸣的父母家里,在那里吃,在那里住, 却又不能替人家干活儿。因为当时不能种地,那年雪特别大,迟迟没有化完,地里 进不去牲口。我惟一能报偿一下他们的就是劈柴禾。我把他们家的木头都给劈光了。 走又走不了,住又住不安,我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我想到伍子胥在昭关一 夜愁白头的故事。年轻人敏感,总觉得人家对我已经厌烦了,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他家里有一个破收音机,那就是我惟一能消磨时光的东西。我天天听,都听腻了。 我到马桥河的时候青草还没有发芽,到我离开的时候树已经一片翠绿了。 姨夫和表舅从东宁县来接我,我们不能坐火车,只能步行走到东宁,而且还不 能走大路,只能从山林里走。这段路据说有300 多里。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根本就 不认识路,却又不敢随便打听。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是第一次朝拜以后几十年将 以它为生的圣地,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东北的山林,从此后我将在它的怀抱里娶妻生 子,把生命延续下去。它将不得不接纳我这个千里迢迢的不速之客,而且最终将背 叛它。对于表舅却是苦了他,他有关节炎,痛得龇牙咧嘴却不能歇一歇。 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各种树木密密丛丛,刚刚张开的叶子像绿玻璃一样 透明。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好像也成绿的了。大部分树都是很年轻的,一棵棵生 气勃勃,相亲相爱地挤在一起。它们柔嫩的叶子亲切地在我的脸上抚摸着,它们呼 出的气息直沁我的心脾,那些高大的老树则要森严得多,它们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 立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又黑又粗的树干,高得摩着云天的树梢。树林是个大 家庭,那些低矮的灌木丛就是一群乱叫乱嚷的孩子,叫人看上去也闹得慌。那些白 桦树是一群美丽的少女,亭亭玉立,又带几分羞怯地站在坡上。柞树是一些强壮的 男孩子,个个都摔胳膊踢腿地不安分,使你走到它们跟前总不免有几分畏惧。那棵 半枯干的老椴树是一个面貌慈祥的老头儿,他在哈哈地笑着。 也许我是与生俱来的,有一种和树亲密相连的东西。直到今天,我只要一见到 树,立刻就会精神一振。特别是春天的树林,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走进了久 别的亲人中间一样,浑身舒服得心花怒放。我常常独自一个人在树林里或走,或坐, 心静如水,忘记了一切烦恼忧愁。身边的树如知己,我在心里和它们轻轻地交谈着, 忘了时间。 我兴奋得像个孩子,在树林里乱窜。姨夫不时地叫我一声,哎,你别到处跑呀, 当心走丢了。那时候我刚到东北,还不知道真的有人在树林里能走丢了。在树林稀 少的空地上则是茂密的干草丛,这也让我兴奋,在家乡我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野草, 家乡的地阡上每到秋天,连一根草茎都被人用筢子拾回家去了,有时连草根也刨出 来烧火。在草丛里我看到了一堆垛得整整齐齐的迫击炮弹,它们都锈迹斑斑,安安 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大叫起来,姨夫和表舅一看,毫不吃惊地说,这是日本人留下 的。我还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地堡,它几乎是完好无损,像一个灰色的怪兽一样趴在 艾蒿丛中。 表舅叫一声,嘿,狍子!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驴般大小的家伙冲出一片矮树 丛向前跑去。我没有看到它的头部,它把一个雪白的屁股向我们炫耀般的展开。这 就是狍子的一大特点,在东北地区,当一项制度定下了而不能执行时,大家就会说, 狍子屁股———白定(腚)。它们的这个特点就是给后面的伙伴一个醒目的标记, 让伙伴们不要掉队。这是我第一次和东北这种最常见的野兽相识。它张着那个扇形 的白屁股在绿树丛里跑得不慌不忙,节奏分明,显得很优美,但那速度却是极快, 飞一般的射向小路的尽头处,很快不见了。 我们只顾走,忘了警惕,当穿出一片树林时,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座草房子。要 躲已经晚了。草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些人也同时发现了我们。姨夫说,这是一个 开荒队,咱们进去歇一歇吧。事实是我们想跑也跑不了,只能往前走了。后来我才 知道,在这一带山区有很多这样的开荒队,在远离村庄的山林里,他们开垦出一片 庄稼地,每年春天赶着马车来播种,种完就回家,秋天再来收割,打完场把粮食拉 回家,这屋就扔一个冬天没有人住。天已经中午,种地的人都回到住处来吃饭,所 以这里有很多人。这时太阳好像特别明亮,高高地照在头顶上,叫你感到一切都暴 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你心里想的。 房前空地上停放一辆马车,车上的马槽有三匹高大的马在吃草,咯吱咯吱嚼着, 粗大的尾巴不停地甩着驱赶马蝇。对于我们三个人的出现他们感到意外,一时愣在 那里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走近。屋里做饭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汉子说,进屋来,吃 了饭再走吧。姨夫说,谢谢了,我们自己带了点儿吃的,喝点儿水就行。 屋里除了做饭的锅灶几乎是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是一间空屋。表舅和姨夫就蹲 在地下放心地喝水。看来这些人对我们是很友好的。忽然门边一暗,进来一个身穿 旧军服的青年,很健壮的样子。他毫不客气地对我们说,你们有居民证吗?姨夫说, 有,有。他的脸色已经变了,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想,糟了。那青年很认真 地检查了姨夫的边境居民证,表舅也掏出自己的居民证一声不响地递给那个青年看。 我心里想,下一个就论到我了。我强作镇静端着碗喝水,把脸埋进碗里不看他,心 想,听天由命了。 他认真地看完了表舅的居民证,还给了他,转过脸来问我道,你也有吗?我点 了点头说,有。他相信了,他没有向我伸手。我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这时却听见 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看哪,这鸟儿死了。我低头一看,姨夫手里的那只小鸟儿躺在 他的手里一动不动了。他由于紧张,声音都变了,以至一点儿都不像他的声音。也 许是因为他过于紧张,不自觉地把手里的鸟儿捏死了。那是在我们穿过一片桦树林 时他捉到的。 我们离开了开荒队继续赶路,却找不到那条小路了,只好拐上了大道。总算在 天黑时走到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