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68年的我,在一个名叫五排的山沟里住了下来。这里是长白山的余脉延伸到 黑龙江的部分,四周是一片崇山峻岭。在姨夫把我领到这里时,我急不可待地爬上 了最近的一个山头,当我在山顶上四下一看,我真正体会到了苍山如海这句话。茫 茫苍苍的山一个接一个,无边无际地向天边排开去。我极力向西南望,那里是我的 故乡,但只能看见一片山,夕阳照着,这使我想起了那句“夕阳山外山”。 这里距姨住的胜利村有70多里路。这是胜利村的一个开荒队,庄稼已经种上了, 现在这里的五个人就是在这里照看着,铲草。队长就是姨夫的一个远房叔叔,我就 叫他爷爷。这是一个近50岁的人,有气管炎,总是喘,说话听上去都很吃力。做饭 的是一个年纪快60岁的白胡子老头儿。他跟我这位爷爷不太好,但他是我的关里乡 亲,他的那个村子叫作草夼,距我们村只有8 里路,在这千里之外,当然就算是真 正的乡亲了。因此他对我还说得过去。他给我附带着做饭,我帮他劈柴、挑水。他 姓龚,他实际上是有一个儿子的,但是姓王。这就是说,当年他的老伴儿还是一个 姓王的老头儿的老婆,他是给人家拉帮套的,有了孩子当然要姓王。那时候,黑龙 江省的人口男女比例是10比1 ,拉帮套的现象很普遍。解放后他当过一阵子村支书, 现在大家仍叫他龚支书。 生产队里不收留,我只能自己跑进这山里来开荒种地。我要找那些被人发现不 了的树林里去刨。但在树林里种庄稼又不行,一小块地种上庄稼就会让一些野物给 吃光。比方说,野鸡,老鼠,獾子,野猪,黑瞎子,还有花狸棒子。花狸棒子是一 种在这一带山区最多的小动物。它们遍地都是,到处乱窜,吱吱叫着,体型比老鼠 大,又比松鼠小一些,金黄色,背部上有黑白相间的竖条纹,很好看。大约学名叫 金花鼠吧?姨夫给我出主意让我种黄烟,这是什么动物都不吃的,除了人抽之外, 还没发现任何一种别的动物抽烟。我不抽烟,但我要种黄烟,姨夫说可卖钱,比种 庄稼还合算。 山谷间的一小块土地,两边是又高又陡的山。我先用镰刀和斧子把密密丛丛的 草和小树砍倒,再抱出去。这里不能点火,如果能点火烧掉当然要省力得多。这是 防火期,有一点儿火星就会引起森林大火。这块地上长满芦苇、艾蒿,都比我还高。 姨夫说,只有长草高的地方才能长庄稼也高。最难对付的是野玫瑰丛,它们遍身都 长满刺,无论你怎么小心,也不能不在干完活时满手扎上刺。灌木丛和野草纠缠在 一起,真正是扯不断理还乱。心气浮躁的我挥着镰刀,嘴里咒骂着,奋力和它们搏 斗,一会儿就又气又累满头大汗了。 我停下想喘口气,忽然,我被一种恐怖攫住了。嚓嚓的镰刀声一停,无边的寂 静一下子铺天盖地向我压过来。天地间没有一点儿声音,树和山把我紧紧地包围, 谷底的大树拥挤着向我这里走过来。两边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的树要稀疏一些, 大多是松树、柞树、桦树等,那些高大的松树在高高的山崖上,稀奇古怪的形状, 在我抬头时凶恶地向我扑下来。人们都说热爱大自然,但那必须有一个前提,有人 类的大自然。当你孤独地面对着几十里之内没有人烟的大自然时,你就会被大自然 的恐怖压垮。人们常说的孤独其实还是一种人群中的孤独,只有当你身处没有人类 的大自然中,你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人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人是群居 动物,在本能上需要有同类在一起才能情绪安定。也许是我那时年轻,太敏感,我 总觉得每一棵大树后头,都有一个居心叵测的东西在窥视着我。当我弯下腰割草时, 总觉得后背凉风飕飕的,似有一个虎狼之类的凶兽向我扑过来。1968年的那个瘦瘦 的我,如同一只被四面包围的兔子,惊恐万状地在那条沟里团团转。逃无处逃跑无 处跑,只能硬起头皮继续刨地。他的神经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状态中,耳朵竖着, 一根草茎折断在他听来如炸雷一样响。 1968年的春天对于我来说,尽管我每天都在抡着镐头刨地,但我最感到痛苦的 不是劳累,而是这种恐怖,这种孤独。我每天早晨吃完饭就犯愁往那条沟里走。我 一天到黑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刨地是最单调的活儿,就那么站在原地,一下一下不 停地刨,一镐头刨下去,地只能增加了巴掌大的那么一点儿。我当时吃的还是姨夫 从他的家里拿出来的口粮,我在这一年之内要打下自己明年的口粮,而且要偿还今 年吃的姨夫家的粮食。 把地刨出之后,为了让阳光能照下来,我还要把四周的树伐倒,光照对黄烟是 非常重要的。春天的树汁特别旺,当锯吃进树身的时候,树汗就从锯片上流下来, 一会儿就把锯片染成紫色。这种颜色让我心惊胆战,我想到了血,这是树的血。我 用的是一种叫作刀锯的,专门伐树用的弯把锯。我跪在地上,把锯横割在树的根部, 双手握紧用力拉动,这种锯齿很大,切割起来极快,它嚓嚓地把树皮割开,又把树 干截断,我感觉到了树在痛得哆嗦,这种振动通过锯片传到了我的双臂,传进了我 的心里。当锯断树干的四分之一左右,我就把它向倾斜方向推倒,它咯吱咯吱折断 时的响声叫我听起来特别可怕,看到树梢在天上晃动着,蓝色的天空仿佛在旋转, 最后它很不情愿地歪向一边,终于哗啦啦地倒下了,一个生命完结了。它在落地时 有一些枯枝反弹起来,一些灌木和蒿草纷纷被压倒在地。我感觉到了,我在犯罪, 我在进行一场屠杀。 刨地是最简单的劳动,只有一个动作,举起,落下。我刨地时,大部分时间是 生活在回忆里,我在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故乡的场景。我最想念的是母亲,在 我生活的20多年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我想象着她站在院子里向北望着,风 吹乱了她的头发,夕阳的金色光芒照在土墙上。她就那么茫然地望着。多年之后她 告诉我,每当东院里的那个孩子一吹笛子,她就想起了我,因为我那时也常常在晚 上拿一根笛子无休无止地吹着。 当儿子的永远不能感受到母亲想念孩子的那种镂骨铭心的痛苦。直到我自己有 了儿子,儿子又离开了他的母亲时,从妻子身上,我才知道了当年我给予了母亲一 种多么严重的创痛。我是怕她流泪才偷偷逃走了,当时我全然没想到她会怎样地痛 苦。 我还想念我们生产队里的一个姑娘,她黑黑的,但五官端正得无可挑剔。大大 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长长地覆盖着。她总穿一件大红大绿带有烟叶一样图案的褂 子。她很瘦小,但身材匀称。在走的前几天,我曾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等着吧, 等我到东北去挣了钱回来娶你作老婆。她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14年后,我回故乡 时,专程到县城里去看望了她。她胖得圆圆的像一个土豆,而且那双让我十几年来 魂牵梦萦的大眼睛也荡然无存了。她不知怎么竟在眼皮上长了疤。我还是半真半假 地抱了抱她,算作是一种对自己多年梦想的一个安慰。 我也想我的那些伙计们,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朝夕相处。可以说是心心相通。 现在独自一个在这样的荒山沟里,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每天能看到的只有花狸棒子。它们就在我的身边窜来窜去,翘着一根翎毛样的 尾巴,上树爬山,跳跃奔跑,倏忽不见踪影,灵敏得远远胜过猫。它们吱吱叫着, 追逐打闹,欢欢乐乐。也许是一种嫉妒心理,有一天我用石块儿打中了一只。它痛 苦地痉挛着团起身子,我走上去拿起它,它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我感受到了它的剧 痛。我把它埋进了土里,但等我离开时,它已经钻出土跑掉了。 哈尔滨的深秋说到就到,早晨我踩着满地落叶跑步,忽然想到一年又要过去了。 30年前的那个我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决定把他写下来。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头 戴一顶旧军帽,洗得发了白,帽檐都破了。但他很喜欢,就那么从关里戴到了东北。 他在那条山沟里开垦了大约有3 亩地。但是只种了一年,因为他第二年就到煤矿去 挖煤了。那里太远,根本就无法去种,也不知别人种没有?或者是又成了荒地。我 总想去看看它,它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条山沟里最多的是野核桃 树。土质很肥沃,几乎没有沙土,全是腐烂的树叶和草堆积成的,足可以种20年也 不用上肥。 一条金红色的沙石大道从山谷间蜿蜒着穿过。它就那么日复一日地躺在阳光下, 安安静静,没有车驶过,也没有人走过。我每天越过它时都不禁要向两边张望一番, 盼望着能从大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或是一辆车开过来。但从我来到这里没有一 个人在这大道上出现过。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吃饭,小姜忽然说,哎,一个人。我 抬头一看,果然是一个人在大道上走过来。明晃晃的阳光下,大道像在水中袅袅地 动着,那个人大约是走累了,把一件黑色的上衣缠在腰间,像一只大甲虫似的一路 爬了过来。爷爷说,快,去叫来吃饭。我放下碗飞跑出去,那几只狗以为是出了什 么事,紧跟在我后头狂叫着跑。那人在我的邀请下愉快地进了我们的屋里,老龚头 就给他盛了一碗饭,他说了声,不客气了,就大口地吃起来。他边吃边告诉我们, 他是下面闹枝沟村放牛的,有一头牛丢了,他到处找。吃完饭,他抹了下嘴说,谢 谢了。我们都说,别客气,回来时一定进屋坐坐。我们恋恋不舍地送他走上大道。 他是我们一个月来惟一的客人。 5 月13日,这一天在关东山是一个大节日。到底是个什么节却又谁也说不出。 这一天爷爷说,放假一天,咱们到山那边买鱼吃去。他扭头对我说,你也去,不刨 地了。吃过饭我们就开始往山上爬。具体是应该怎么个走法谁也不知道,只有爷爷 说在山那边有一个鱼梁子。他也是听人说的。但他知道山那边就是有名的绥芬河。 我们在山上走着,根本就没有路。爷爷手里拿一把镰刀,他说,在山里出门,你最 好手里拿一件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事实上这一天他的镰刀就没什么用。 我们一共四个人,走一会儿把方向也弄糊涂了,你说是往西,我说这是往东。爷爷 说,不管往西还是往东,你现在已经在山顶上了,只管往下就行,大河不能在山上。 他还对我说,在山里万一你迷失了方向,你就不要乱走了,只认准了往下坡走,步 步往下走,走到哪里去不一定,但总会走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多年之后我看地图,才发现他这话是非常正确的。你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几乎 所有的居民点儿都在河流的线上。但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许多人就不明白,凭着 感觉在山里乱转,结果转来转去或冻死在山林里,或饿死在山林里。直到今天,大 兴安岭每年都有迷失在山林里的人。夏天,他们有的人在树林里走一个多月,靠吃 野菜野果或者蘑菇维持着,最终还是没有走出来。如果他们能按爷爷说的只往下坡 走,是用不了多少天就一定会遇到居民点的。 在一个山坡上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排大松树的树干,在距地面二尺 高的地方都没有树皮了,而且深深地凹了进去,木质都被什么东西刮去一层。我指 给爷爷看,他说,这是野猪蹭痒痒蹭掉的。我说,这要多么大的力气呀。他说,这 不是一头野猪蹭的,它们一群从这里过,每头蹭一下就能蹭成这个样子。我似乎看 见黑压压的一群野猪向这里奔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爷爷说,成群的野猪是不 可怕的,它们只要听到一点动静就会轰的一声,没命地逃窜,不会有任何危险。可 怕的是孤猪,你打它比打黑瞎子还要当心,它会闻着枪的火药味儿一下子冲过来, 你跑都来不及。几年之后当我亲眼看见了野猪时,我才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它在树 林里跑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快。小树和灌木丛就当没有一样,一穿而过,它根 本就不要躲避。转眼就不见踪影。这一方面是它的力气大,另一方面是它的体型决 定的。它呈纺锤形,前头尖,像炮弹一样向前穿行。它的皮又厚,身体紧凑,不怕 碰撞。这是别的任何动物都不能比的。 我的家距动物园很近,我常到那里去。当我看到动物园里的那头野猪时,我常 常会心生怜悯,我想起在山林里遭遇的那头野猪。它在山林里的威风已经荡然无存, 和一头家猪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从严格意义上说,动物园的老虎也不是真正的老 虎,豹子也不是真正的豹子。 前头一片榛树林子,密不透风,连一只鸟儿也休想钻过去。老卫泄气了,说这 还能往下走吗?爷爷说,走,你不走没有别的道儿,榛树林子不会太大。 就在我们穿过这片浓密的榛树林时,我忽然听见隐约的哗哗声。爷爷说,这山 下可能就是大河了。果然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一条大河出现在我们面前,两边是陡 峭的山崖,绥芬河就在山崖间弯弯曲曲地绕着。由于河床全是巨石,落差又大,激 流跌宕,水声在这寂静的山间就如同雷鸣一般。总算找到鱼梁子了。 鱼梁子捕鱼的方式就是坐等。首先在河上拦一道坝,提高一下水位,使水流更 湍急。在急流下方有柳树条子编成一个很大的水篱子,鱼一冲到这水篱子上面就逃 不脱了。这是捕从上游来的鱼。从下游来的鱼就有一个专门的豁口,当鱼往上冲感 到吃力时,稍一转身,啪的一声就被上面的激流打到水篱子上了。看这鱼梁子的是 一个名叫张淑琴的男人和另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头儿。这个张淑琴我是到了煤矿以后 才知道他的名字的。他在煤矿干过。那天他对我们说了很多话,无非是说在这里捕 鱼多么难,在这条河上撑船多么惊险,很有些吹嘘的意思。他瘦瘦的,中等个子, 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我对他印象实在不怎么好。但到后来我在煤矿听人讲起过 他,他的确是身手敏捷,很了不起。他说去年鱼多的时候,一天曾经捕到过上千斤 滩头鱼,今年天旱,水太小,滩头鱼上不来。 他所说的滩头鱼就是这绥芬河里特有的一种鱼。这种鱼在绥芬河里生,游到海 里去长大。然后再回到绥芬河里来产卵,死去。这条绥芬河向东千回百转,穿过重 重群山,越过国界,进入俄罗斯,在广袤的俄罗斯大地上向南折去,最后流入日本 海。而这些滩头鱼千难万险地进入日本海之后,又一直向东,游过波涛万顷的太平 洋,到达北美洲的西海岸。游过阿拉斯加湾再向北,从北太平洋的边缘再回到亚洲 海岸,穿过鞑靼海峡,继续南下回到绥芬河口,历经3 年,行程数万里,又回到它 们的出生地。这些资料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对于它们能再回到像五排那样一个 险峻的山峡里,我实在感到不可思议。 那天我们一听他说没鱼可卖,就准备回去,他说,不行,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哪有饿着肚子走的道理。他很霸道地喝令那老头儿快烙饼。他自己到鱼圈里去捉了 几条鱼,就动手做鱼。那天我们吃过鱼之后,向他道了声谢谢,并邀请他到我们那 边作客。我们也是一片真心希望他能到我们开荒队去,但他一直也没有去。到今天 我仍然非常怀念那一顿鱼。我这么多年都能记得,足见他那顿鱼是没白给我吃。人 与人的关系在那人烟稀少的山林里是很特殊的,只要你见到一个人就觉得很亲,不 管相识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