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住的草屋叫“马架子”,这是山里最常见的,也是建造最容易的一种住房。 在平地挖下一米深,上面用小树搭成人字形的一个架子,屋顶再盖上树枝、树皮、 茅草,从房山上开一个小门,房子就盖成了。这样的房子冬天暖和,但因没有窗户, 白天屋里光线也很暗。屋里有做饭的灶台,灶台后面连着炕。我们六个人就睡在南 北两铺大炕上,吃过晚饭坐一会儿就上炕躺下,这时候大家说几句话。但没有一个 人能讲故事,都是一些几乎什么也不会说的庄稼人。他们的所有本领全在一双手上, 说话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功能了。有时我就唱几句戏,唱几支歌儿给他们听,这就是 大家惟一的文娱生活了。 我常常半夜醒来忘记了这是在东北,总觉得睁眼一看就是躺在家里的炕上,但 是听得屋外有一种呜呜的声音,心里就一哆嗦,知道已经是远离故乡了。满山上的 树一有风就会呜呜地响。如果风大,那响声简直是地动山摇。有时听着风声,想起 故乡和亲人,眼睛觉得发热,用手摸一摸,湿漉漉的了。 龚支书做饭,只有两样,一是贴玉米大饼子,一是做大米和小米搀一起的二米 饭。菜就是萝卜汤。他有时把一种从山上挖出的树根放在汤里煮,这种树根他叫作 山花椒,真有一种花椒的味道。那个时候他已经60多岁了,现在早已不在人世。 小姜是一个从别村聘请来的养蜂技术员,他管理着房前空地上的那20多箱蜜蜂。他 那时只有26岁左右,但比一个老年人还沉默。这大约也是和他的工作有关,长年一 个人呆在山上,和谁说话?人说话的能力也是长时间不用就会退化的。很多农民你 听他说话总是那么大声大气的,还常常语不达意,其实他那是紧张,他要费力地去 组织,去想起。这个小姜去年我在县城里见到过他,他当然是完全不认识我了。他 正在一个商店里买东西,那样子完全是一个老农民了。其实他比我大不几岁。还有 一个姓卫的四十多岁的人,姨夫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说他曾经勾搭过人家的大姑娘。 这个姓卫的说一句话总要带一半的脏字,似乎他不骂人就不会说话。还有一个姓王 的老头子也是我的乡亲,这老头子总是爱说顺着别人的话,真是你说长他说不短, 你说方他说不圆,你说公鸡能下蛋他就会说亲眼见。 开荒队里养了三条狗,这是我那爷爷准备冬天打猎用的。别看他气管炎很厉害, 他枪法却很好。据他说,黑瞎子是最经打的,有一年他把一只熊打得肠子都淌出来 了,就那么拖在地上,它仍然向他猛扑。最后一枪是把枪口伸进了它嘴里放的。等 它倒下后数了数,共中了八枪,差不多枪枪都打到要害上,可就是不死。他说狍子 和鹿是最不经打的,有一年他看到山崖上有一只狍子,很远,枪不一定能够到,但 是它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动不动。他心想,放他一枪吓一吓它。他就瞄准了 开了一枪,没想到那家伙应声翻了下来。后来看了看,子弹仅仅是从它犄角中间穿 过,擦破了一道皮,它就那么给吓死了。 我叫他爷爷,其实他并不很老,那时候也只有50岁吧。现在他已去世很多年了, 他死的时候也只有60出头吧?他说那只老母狗是真正的猎狗,其他两条需要冬天好 好训练一番才能行。他教给我说,狗你先要看它屁眼大小,一般的屁眼大的狗胆子 就大。打猎,狗的胆子是很重要的。有的狗在平时什么都很好,但一遇到大的野兽 就胆怯了。在那种关键时刻你就要吃亏了。比方说一头黑瞎子向你扑过来,你的狗 不敢往上冲,反而一个劲儿地往你裤裆里钻,这就完了,让你闪也闪不开,枪也端 不准,你就会被它给害了。所以猎狗第一就是要胆子大才行。他说那只老母狗就大 胆,从来什么也不怕。有一天早晨,我发现三只狗浑身都给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像 水里捞出来一样,瘸着,ifr eetxt.com,腿回来了。看样子,这一天夜里,它们 不知和一个什么东西干了一架。果然是那只老母狗的脸给咬得血肉模糊,鼻子给划 开了,耳朵少了半块,而那两条年轻轻的狗却是伤在屁股上。 那条老母狗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灰土土的颜色,两只耳朵耷拉着,一副无精 打采的样子。但是有一天一个专门打猎的人从这里路过,一眼看上了它,一定要用 他的一只猎狗和爷爷交换。爷爷说,它老了,不行了,你别要了,把这只小细狗给 你吧,它可能跑了,要不,这两只随你挑。但那个人笑笑走了。 早晨,爷爷咳着说,今天我要上山去看看套子,说不定“老把头”夜里给咱赶 进套儿里一只狍子呢。我知道他说的所谓“老把头”就是老虎。我顺口说,你别让 老把头也给套住呀。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半天没说话,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怎么 说话没遮拦呢?我自知失言,脸涨得发烧。老卫说,这鸡巴人…… 他领我去看过他下的套子。原来那只是一些铁丝拴在树上做的活扣儿,我还以 为所说的套子是多么复杂呢。这些活扣儿拴在野兽们要经过的路上,如果不小心把 脑袋伸进去再一挣,套儿就勒紧了,越挣扎勒得越紧。下套儿最主要的工夫是要挡 趟子,就是在树林里拦成一道篱笆,只留几条通道。把套子下在这些通道上。这要 挡好几公里长,真要有耐心才行。当然是你挡的越长,下的套子越多,效果就越好。 爷爷告诉我,你拴套子要注意,套子的下沿必须是和你的膝盖一样高。这正是狍子 的膝盖以上。有时别的野兽也能套住,狍子是最容易上套儿的。野猪最不容易套得 住,它们常常把你的套子都给扯跑了。兔子也容易套,特别是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它们的眼睛还不能适应,雪耀得它们像瞎子似的,根本看不见套子。只要你在它跑 的路上拴一个套子,准能套得住。套兔子的套子要拴得离地面一巴掌高。野鸡的套 子可略高一些,但是夏天要拴得低一些,因为夏天草木叶子密,它们必须低下脑袋 跑。一到秋冬庄稼和草叶子都没了,它们就会高高地昂着头跑。下了套子后,你就 必须每天都去走一趟,如果不去看,套上的猎物马上就会被别的野兽吃掉。 爷爷的套子在我种地的时候一直没套住什么。他每次空手而回就要感叹道,唉, 这年头儿狍子也学精了。到冬天时才套了几头狍子和几十只兔子,我上山去打猪菜 时看到了。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猪菜是什么,就是鸡冠花。姨夫在山上种了一片片的 鸡冠花,这也是因为别的庄稼会给野物们吃光。晒干后,将这些鸡冠花的籽和叶茎 打碎就是猪的好饲料。我打了两天,装了4 麻袋之多。你想想,4 麻袋干了的鸡冠 花!那次他给我吃了好些狍子肉,直到我肚子胀得不行才算完。其实那东西远不如 羊肉好吃,但近些年却比羊肉贵得多了。我下山的时候,他给我拿上几只冻得石头 一样硬的兔子。 冬天,别人都下山了,只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看着房子、蜂箱和一些粮食。他就 那么一个人孤单单地和三只狗住在山上。他又经常咳嗽,有一次夜里出去昏倒在外 面,幸亏几只狗围着他,把他用舌头给舔醒了。他自己做饭吃,只吃玉米面窝头, 有小麦,但他说要留到明年春天大家上山来种地时才能吃。菜就只吃冻白菜,煮的 冻白菜油也很少,简直没法下咽,可他一个冬天就吃这东西。我下山的时候,他指 着远处一个小山包说,你走到那儿留点儿神儿,那里可能是有一只黑瞎子在蹲仓子, 你看它从洞里扔出来那么多的石头。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在一个白雪覆盖 的山半腰有一个洞口,而在洞口四周的雪地上散布着一些黑色的斑点,那肯定是抛 出来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既然他知道那里有一只熊,他为什么不去打它?我满腹疑问地看看他。他说, 不怕,你走吧,只要你不去惹它,它一般是不会出来找你的麻烦的。 1968年的春天大旱,这场旱灾一直持续到了夏天。刚开的地由于草根树叶含得 多,太松散,也就特别不耐干旱。我种的黄烟几乎就是一点儿也不长了。来年我吃 什么?穿什么?我有一种走进了绝境的感觉。 年轻人总是容易怨天尤人,1968年的我心怀怨恨,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不公。 似乎这天大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的,似乎只有他开荒种地的这条山沟里不下雨。1968 年的我经常一遇到高兴的事就觉得天下的人都在对他微笑,一遇到倒霉的事情就认 为天下的人都和他过不去。他面对着他的干坏了的黄烟悲愤满腔。他写了一封长长 的信给家乡的周光,向他诉苦,用上了许多的形容词,甚至说什么,古松为我悲泣, 老桦为我流泪,现在来看很是好笑,这才哪到哪呀。当这信几经周折到了周光手里 时,这个最忠实的朋友正在一所学校里读书。他难受坏了,失眠了,成天愁眉苦脸 郁郁寡欢。那时候兴一帮一,一对红,兴谈心活动,同学们一致认为他是失恋了, 都争着来找他谈心,争着帮他洗衣服,帮他叠被子。其实事情远没有1968年的我说 的那么严重。一进6 月下旬,下雨了。 那雨一下就下了5 天5 夜。山崖树林都隐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雨里。云层很低, 低得就在山半腰,就在屋顶上,空气也湿漉漉的像能拧出水来。草屋顶开始漏雨, 吃饭的盆都用上接雨水。这种马架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屋里低凹,地表 下的水在几天雨之后从四面八方向屋里渗透。爷爷在中央掘了一个坑,住一会儿就 向外舀一阵。头一天,我还想,好了,黄烟可以长了,黄烟喝饱了。几天之后,面 对着这无休无止的雨心里难受得不行了,哪里也去不了,吃过饭就这么在炕上躺着, 有时向外伸一伸头,听得树林被雨打得一片哇哇响。狗窝也漏雨了,狗们也愁得在 窝里直哼哼。狗毛湿了之后发出一种难闻的狗腥气,这狗腥气使我直恶心。老卫心 烦了就不住地骂,操他奶奶的,这太阳是不是也烂了个鸡巴的?爷爷警告他说,你 这话在外头说,非打成你反革命不可。他吓得就闭上了嘴。每到晚上,爷爷就掏出 一个小本子,在每个人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写上一个半字。他这是记工分,按照规定, 你在外面误了工也给半个工日,当然如果是在家里遇上这样的天气就一分工也没有 了。他数了数,一共写了5 个半字了。大家对他这作法都很不满,姨夫也说他这人 太死心眼了,在这里也没有别人,你给记一个工就算了,谁愿到这山里来,抛家舍 业的?但他就是不听,只给记半个工。 临近中午,雨停了,云层开始提上去一点,一抹青翠的山林出现在眼前,偶尔 有太阳从云层间的缝隙里射下一道亮晃晃的光带。我高兴地说,好了,总算天要晴 了。爷爷说,你知道什么,这叫歇晌,等一会儿还要下。果然刚吃过中午饭,云层 又沉下来,雨点噼里叭啦地开始往下掉。后来天天如此,只在中午停一小会儿,饭 后又下,好像是老天爷歇一歇,也让人喘口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