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5 天的早晨我起来一看,天是真的晴了。雨刚过,地里有水,不能下地,爷 爷说,走吧,捡蘑菇去。捡蘑菇捡木耳,这也是他们的生产任务,捡了归公家,个 人记工分。我也跟他们一块儿上山,当然捡了归我自己。 走进很深的沟底,大白天也见不到太阳。两边的大树半空里一合拢,遮天蔽日。 同时树上的水不断滴落下来,如同仍旧在下雨。还不到秋天,土里生的蘑菇都没有, 我们要捡的就是树上生的,叫作青蘑。是蘑菇里最好的品种。这就必须找到烂树才 有。沟底下就横倒着许多枯树,它们老了,枯死了,倒下之后就这么躺在沟里。一 些小树就从大树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它们的根就那么吸取着大树的血肉以壮大自己 的生命。1968年的我,站在一棵躺在地下的树的残骸旁边。这是一棵巨大的松树, 它生前一定是一棵树中之王,从它生长成大树,到腐烂成如此程度,已有千年左右。 众多的蕨类植物,小松树、小榆树、小柞树蓬蓬勃勃地从它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在死亡的遗迹上新的生命欢欣鼓舞。 蘑菇并不很多。爷爷总催促我在前头快走,开头我不明白,我愿意和大家一块 儿,直到他不得不给我使眼色,我才知道他是让我多捡。他是一个真正大公无私的 老党员,这对他是一件用心良苦的、很为难的事。这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很感动。忽 然我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发现了一堆新土,还有一些脚印,我对爷爷大叫道,快来看 啊,怪不得咱们捡不着,前头早有人捡过了。爷爷上前一看,大惊失色,低声说, 别嚷,这是黑瞎子。从那时我才知道熊的脚印几乎和人的一模一样。我们离开了那 道沟,爷爷才告诉我,黑瞎子经常把大石头掀翻,找底下的蚂蚁吃,当你看到大石 头翻了,有新土,就要小心。 我看见一个似鸟非鸟的东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我指给他们看,爷爷也 惊喜地说,是飞鼠子!我们开始把它往树林外头驱赶,它像一块手帕似的就那么从 一棵树飘到另一棵树上。它是在飞,但不像鸟儿那样扇动翅膀,也不像蝙蝠那样是 靠前肢生长出来的薄膜飞行,它就那么张开四肢滑翔。飘飘摇摇,恰似一块四四方 方的手帕。捉到手后我才看明白,它的四肢原来是由皮毛连成块儿的,很薄也很柔 软,伸缩自如。它飞行的时候非常优美,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最新奇的飞行方 式。 它上当了,飞出了树林,落在一棵远离其他树的孤树上。我们从四面包围了它。 用石块儿向它攻击。如果它不会飞,比如像花狸棒子那样从地下逃跑,我们也肯定 是捉不住它,它跑得比花狸棒子要快得多。但它多了一项了不起的本领,会飞。哪 想到反而是这种本领使它陷入了绝境。它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了,从树一边躲到另一 边,但四面八方都有凶恶的人向它又喊又打。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对它的威胁最大, 我投掷的石块总是在它的左右横飞,而别人掷出的只能是一种虚张声势而已。 我一声不响,不像别人那样喊叫,只是沉着冷静地进行着投掷。但我身体上的 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状态。这是一种最佳的竞技状态。它几乎爬上了树 的最梢头,但我像一具发射器一样,掷出的每一块石头都如子弹一样,嗖嗖地直射 向它的身体,总能达到它的高度上。击中了!在我刚掷出这块石头的时候,我就感 觉到了。我常有这样的感觉,你向一根电线杆,特别是那种木质的电线杆,打出一 块石头时,就在打中前的那一刹那,你会在掌心感觉到一股气流的冲击。 它并没有死,但是不能动了。它躺在地下,一双大眼睛不甘地看着我。这双眼 睛使我心一颤,它们是那么的又黑又亮,又大又圆,似乎还有些湿漉漉的,不是一 种仇恨而是一种怨尤。一种罪恶感开始在我心里萌生,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它温 热而又柔软的小小的身体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感觉到它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它的 大小跟松鼠差不多,但远比松鼠漂亮。它的皮毛是一种银灰色,油亮闪光,这是松 鼠那种干燥的毛色所不能比的。背部深一些,从上往下颜色渐淡,到肚皮则差不多 是一种柔和的雪白了。它是我直到今天为止,见到的最美丽的动物。我把它放到捡 蘑菇的桶里,心里直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