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马架子时,它忽然恢复了,它要跳出来,我不得不抓住它。它吱吱叫着反 抗,毫不畏惧地向我发动攻击,一下一下跳起来要咬我。它的凶猛使我怀疑它是一 种食肉的动物。一般而言,食肉动物都比食草动物凶猛而敏捷。就它身体的矫健有 力和反应灵敏而言,我只在水貂身上见识过。 我跑到山上找了一截空树筒子,用锯割下一段,两头钉上铁丝,作成一个坚固 的铁笼子。我当时以一种亢奋的心情在干这件事。人对一种他爱的东西往往都会有 一种不正常的占有心理。我既爱它又想关起它来。我饭也顾不得吃,一直干到天黑。 我想,你吃什么,我也要弄来喂你,只要你能住在笼子里。但是它什么也不吃,只 是在里面团团乱转,一会儿又用锋利的牙齿嚓嚓地啃那铁丝,虽然我知道它肯定是 徒劳,但总有一种它能啃断的感觉。 过了狂躁的两天,它死了。那天早晨我到笼前一看,它没有在铁丝网前躁动, 再一看,它躺在里面不动了。它美丽的小身体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安安静静地躺着, 叫你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狂暴不安的生灵。1968年的我,站在马架房前,默默地对 他所钟爱的动物哀悼。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瘦瘦的脸上,他显出了一种深深的哀痛。 它是大自然的精灵,是除蝙蝠之外唯一的会飞翔的哺乳动物,是连爷爷那样一辈子 在山林里过日子的人都为之惊喜的动物。四周的山林一片肃穆。他认为它是气死的。 他小时候就有过这经验,当他捉到一只鸟儿时,想养活它,它却不喝不吃,几天后 就死在笼子里了。不管是家雀还是燕子,只要是它们能飞了你再关在笼子里养,都 会是这样结果。你只能在它们很小的时候,还没有长毛时开始养,到大了它才能和 你相熟。 爷爷说,飞鼠子皮是很贵的,你把皮剥下来吧。我摇摇头。爷爷替我把它的皮 剥了下来,我偶一伸头,惊呆了,它的背部有一大块紫花的瘀血,那正是我击中的 部位。我感到浑身一阵冰凉,我杀了它,我杀了它……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一 种巨大的罪恶感乌云一样压在了我的心头。我的背部感觉到了不堪忍受的一种疼痛。 几天来,它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它英勇不屈地搏斗着,始终都生气勃勃,至 死都没表现出一点儿软弱,一点萎靡不振。但它最终没有逃脱它的命运。对于它来 说,我就是它的命运。我深切地感觉到了,作为别个生命主宰的危险,你常常无意 之中就成了罪人。 树叶终于全部落光了。树枝们在晴空下显得疏朗而宁静。在这样的季节里,太 阳过早地西斜了。金色的光辉照着前院那座红色屋顶的俄罗斯小楼,今天是休息日, 那院里看不见一个人,楼里也没有人。我在录音机里放进一盘京胡曲牌磁带。我相 信艺术是需要从小培养的,这有点儿像你从小喂它一种什么东西,它很可能一生就 会在生理上具备那方面的素质。不怕人笑话,我对听交响乐没一点儿兴趣,而对中 国的古曲一听就进入到灵魂里去了。我总觉得中国民乐当中那种悲凉是感人至深的。 听着《夜深沉》我在怀想那个1968年的我。他迈着两条细腿翻山越岭地奔跑。看着 这座俄式小楼,同样也让人有一种怀旧的思绪,这本是一座苏联的领事馆,当年这 里面一定是住着许多的俄罗斯人,有大人也有妇女和儿童,那些儿童现在也都是中 年人了。他们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们也一定会怀念这座小楼和这个环境优美 的小院。夕阳照着,人去楼空,只有这些树还记得当年的情景。 我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回忆那个1968年的我呢?他值得怜悯吗?好像他也 不是多么的苦难。若说他没有陷入苦难,可他也的确在当时已经没有了父母的关怀。 也可以说是他拒绝了父母的关怀。在那个人烟稀少的深山里他度过了让他难以忘怀 的日子。 当黄烟要收割的时候,姨夫已离开了开荒队。爷爷也因为病了回到村里治病。 这样我在当时进行收割时就举目无亲了。我没有粮食,只能吃倭瓜度日。我要是吃 老龚头做的饭,就等于吃别人的口粮。就是他们叫我吃,我也决不肯吃的。我种了 许多倭瓜。东北的倭瓜是可以充饥的。有一个笑话,一个像我一样独自在东北闯荡 的小伙子,在临近过年时想家了,自言自语道,有心要回关里家,舍不得干妹妹和 干妈。他的干妈听见了,问道,你在说什么?他马上改口说,有心要回关里家,舍 不得土豆大倭瓜。东北的土豆和倭瓜都是中国之最。但是,要长时间吃就不是那么 回事了。每天我割黄烟回来,就从山上摘一个倭瓜捎回来,请龚支书做饭时给我煮 上。一连5 天,我只吃倭瓜度日,为了那可恶的自尊,我连一口咸菜都不吃。龚支 书多次给我菜吃,但我坚决拒绝了。吃倭瓜吃得我脸都是倭瓜色了,在那之后许多 年里一见到倭瓜就反胃。 我一口烟也不吸,但我成了一个种黄烟的行家。在那之后我种了好几年黄烟。 我曾一年收获上千斤烟叶,这数量除了过去专种黄烟的地主,没人收过这么多的黄 烟。吸烟的人不一定会种烟,这就如吸毒的人不会种罂粟一样。东北的黄烟是中国 最好的黄烟,过去的人叫作关东烟,从清朝末年开始,关东烟就大量地销往关里地 区。黄烟越是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生长出来,越是品质好。新开的荒地也叫作处女地, 这样的土地含腐殖质多,它生长出的任何作物都味道纯正。抽黄烟的人只要抽上一 口,就会说,得!这是生荒地上种的。 关键的时刻到了。愈是临近下霜的日子就愈是烟叶上劲儿。但烟叶经不得霜, 这时候你就要准确地判断了,你敢不敢再冒险过几天?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这你 就得请教别人,自己拿主意,很有赌博的意思。过每一天都会给你的烟叶长几分成 色,但也要担几分风险,万一一场霜下来,你就全完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有经 验的老年人说,孩子,是时候了,别靠了。我已经提心吊胆过了好多天了,终于痛 下决心,好,割!收割黄烟用一种特殊的小镰刀。割黄烟的技术是你既要把烟秸尽 量带在烟叶上,又要显得烟拐子不那么大。收割总给人一种快感,镰刀嚓嚓地把肥 大的烟叶从烟秸上割下来,烟汁粘在了你的手上。烟叶是最顶端的两片叶子最大也 质量最好。这时候它沉甸甸地垂下来,当你拿在手时,它们厚厚的,像铜钱一样发 出一种沙啦啦的响声,这表明它们是完全成熟到最佳程度了。我割得很快,在我割 到第二天就超过一般老烟农了。锋利的刀片在阳光下闪耀着,你感到一种胜利的喜 悦在你心头荡漾。抬起头看看蓝蓝的天,闻一闻秋天草木发出的成熟气息,低下头 看看你身边一片密密丛丛覆盖住地面的烟叶,这是一张张的钱啊。你会觉得活在这 个世界上真好哇。当然也有伤了手的时候,但你不要怕,割黄烟时割破的伤口永远 不会发炎。 收割完的烟叶你要垛起来,上面盖上蒿草,让它们稍稍发热,这样一发热就会 去掉原来的绿色,变黄一些。但如果你不及时打开来,烟叶就会变黑。再后就是上 架晾晒了。烟叶是最难晒干的,如果是别的作物,叶子一天就能晒干,烟叶差不多 要晒上一个月才能干。这一个月又够你操心的了,你要尽可能地让露水打上几场, 这样烟叶就会不那么冲,味道柔和一些,但你又不能让雨淋到,一淋雨就会失掉烟 的劲头儿。有一次半夜里突然下雨,我爬起来往山上跑,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 五指。我吓得要死。从来没一个人在这么黑的夜里,在荒山里走。但我不去把烟盖 上又不行。这是我一生当中最恐怖的一个夜晚,我相信即使今天我也没有胆量在那 样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到山上去。 烟叶晒干之后就是打捆。这要尽可能地把好叶子,也就是顶叶包在外面。买黄 烟的人一般都是要掐下一点儿,抽一抽,尝尝劲头大小,他抽的正好是顶叶,吧嗒 吧嗒两下把他顶得几乎要晕倒,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上几斤。 30年后,一提起黄烟我仍然会兴奋。1968年的那个我,那个21岁的年轻人和黄 烟太密切了。 你知道黄烟的起源吗?如果翻中国的历史,你能看到古人喝酒的故事,决没有 吸烟的故事。我告诉你吧,这古怪玩意儿是从印第安人那儿传来的,先传给了欧洲 人,又传给了中国人。我敢说中国大约有数千万的人在抽烟,能真正知道烟的历史 的怕不多。唉,那个瘦骨伶伶的年轻人种出的黄烟供多少人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