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收割完黄烟之后,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捡庄稼。我曾经为自己去不去捡犹豫 了很长时间,我总认为那是一种类似讨饭的活儿,太丢人,我不能去干。终于经不 住姨再三地劝说,她说很多人刚到东北都捡过庄稼,而且有的人都讨过饭。有一天, 我腰里拴了根绳子出了村子。我不能在本村的地里捡,怕有人认识。我到了北山煤 矿大队的地里去捡,那时候捡地也是不让的。我怕让人驱赶就不进他们的地里,而 在路上捡。路上是马车拉时掉落下来的大豆,如果没有人捡就会被车马压碎,辗进 土里,所以我觉得我去捡起来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我刚捡了那么一小捆,也就是能 有几十棵豆子,从山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在50岁左右,另个是年轻的姑娘。那男 人对我喝道,不许捡,走开!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赌气的想法,对他说 道,我又没有地不捡吃什么?那男人站下了,盯住我说,你还不服?把你捡的给我 放下!我站直了,没放下,我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脸涨得像火烧。站在我对面的是 一个面貌端庄的姑娘,丰满高大,她也正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怜悯的神色。我大体 猜到了他们一个是支书或生产队长,一个是妇女队长。那个男人的目光里有一种咄 咄逼人的光,我知道,我如果反抗,他真有抓起我来的权力。1968年的我,狼狈万 分地转身离开大道下到沟里,我知道我无论怎么走也是在逃窜。在沟底,我仍旧没 有从那种羞耻感里摆脱出来,我觉得,一个堂堂的男人,在一个姑娘面前被羞辱, 这是不能忍受的。我坐在地上,太阳当头照着,四周是正在枯萎的蒿草,一些穷途 末路的秋虫在微弱地鸣叫,好像在嘲笑我也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我的心在流血, 我的自尊心被那个狗娘养的狠狠地捅了一刀。我要报复他,我想了半天,我能报复 他的唯一手段就是仍旧去捡,你不让我捡,我偏要捡!我就那样独自坐在那里翻来 覆去地想,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爬起来向回走,手里拿着那几十棵豆子。 姨在站在院子里笑着迎接我,哟,捡地的回来了,不少,不少,总比闲呆着强, 明天还去捡吗?我说,捡。 第二天开始,我就进到他们地里去捡了。那时候生产队收庄稼都很粗,地里落 下很多豆稞,一会儿就能捡一抱。我真该感谢那个人,他把我的自尊心给一下子打 破了。人的自尊有时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旦放下它,你会觉得轻松愉快。我不在 乎别人的斥骂,也不在乎别人的追逐,我自由自在地和他们在野地里打着游击。我 把捡到的豆稞藏到树林里,到天快黑时就担回家。但是我没有偷,因为偷比捡省不 了多少力气。我在姨家院子里清理出一个小场园。姐姐和姨帮我打豆子,直到天上 了大冻才打完。那年秋天我捡了许多豆子,好像有几千斤吧?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我有口粮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那些小田鼠们。1968年的我因为那些小田鼠们而获得了大 米。田鼠和老鼠是大有区别的,它们绝对不是常见的老鼠那样丑陋,它们的长像个 个都是很漂亮的。稻田里的田鼠体型小,短短的小尾巴。它们不打很深的洞,只是 在草皮下面浅浅地挖下去一个仅仅能容下身体的小小的洞穴。 它们的窝虽小,但总是挖掘一个圆形的谷仓。这些小动物工作极认真,挑拣那 些籽粒饱满的稻穗,把穗梗都截掉,只取颗粒,很结实地塞进仓里。但是它们忽略 了一件事,就是当马车骨碌碌开进来,人们把稻捆一捆捆挑到马车上时,它们的小 小的洞口也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1968年的我,手里拿一根粗铁丝作的勾子,背上背一只背筐,走在收割后的稻 田里。稻田已经干涸,裂着横七竖八的缝子。一撮撮的稻茬在他脚下被啪啪地踩折。 他的身旁走着一个比他略矮一些的少年,他叫小义,刚16岁。小义是他掏田鼠洞的 伙伴,两个人每天就这样在稻田跑来跑去,一看到哪块稻田拉光稻捆,他们就急急 忙忙地奔过去。小义是跟随母亲一块儿到东北投奔他的一个姐姐的。姐姐和姐夫待 他们又很不好,就借一间小马架子搬了出来。他和母亲都没有口粮,他就必须凭自 己的本事找粮食吃了。我那时并没觉出这个小义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几年后, 李家趟子村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公社的案子,他们的一架鹿茸被盗,就是这个小义干 的。一架鹿茸上千元,而那时一千元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目,被列为全县的要案。 抓了许多人,破了三年也没有结果。到后来是他弄到胶州去卖时给抓到了。那时候 鹿茸很少,买卖都很困难,要想处理掉是不容易的。他当时已经结婚了,好像是判 了5 年徒刑。 那年的秋天,我们俩就在田野上东跑西窜地找田鼠洞,背上的背筐有节奏地磕 碰着我们瘦骨嶙峋的屁股。实在比从地下捡稻穗强多了。比地里捡的稻穗饱满,这 是经过了田鼠们精选的,比地里捡的干净,多余的稻茎它们都截掉了,只剩下稻粒。 差不多每天都能够掏那么一背筐。而且我再也不用老鼠似的怕人看见,我可以大摇 大摆地走在路上,不必兔子似的被人追着满山跑了。连那些看秋的民兵也不怕,他 们再霸道也总不至于不让掏老鼠洞吧?他们看我背着那么多的稻穗,觉得很眼气, 可总找不出一个理由来没收。 每天傍晚,我们背着沉重的背筐,迎着西天一片火焰似的晚霞,向着升起炊烟 的村落走去,兴高采烈,一点儿不为这种强盗行径感到不安。开头,我们由于人类 所养成的那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坏习惯,对掏出来的老鼠一律打死。到后来, 看着这些小动物从它们苦心经营的窝里被驱赶出来,仓皇逃窜,我忽然想,我为什 么要赶尽杀绝呢?我已经抢了人家过冬的粮食,让人家一个冬天都要忍饥挨饿,还 要再打死它们的性命,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没有种一棵稻子,但1968年的我也有大米吃了。30年后的我仍对那些小小的 田鼠们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和深深的敬意。你们知道吗?你们曾经在关键的时刻救 助了一个大作家,使他在那个粮食最宝贵的时期能吃饱肚子,而且有了大米吃。除 了你们谁能在那个时刻给他那么多的大米?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一件多么功德无量的 善举吗?愿上帝保佑你们,1968年的小田鼠们,愿上帝赐福你们,1968年的稻田里 的田鼠们,我永远怀念你们。阿门。 30年后当我回到那个县里当什么县长助理的时候,一个农民发明家发明了一种 消灭田鼠的技术,要求我帮助他推广,我大不以为然。我不能忘恩负义。我相信我 的煤矿伙计薛学全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对东北的田鼠们怀着一份感激之情。那年他 的老婆带领他的两个儿子千里迢迢从关里找来了。他只有一份儿口粮,到哪里弄粮 食给这三口人吃?他就扛着把铁锹到处挖田鼠洞。我们开煤矿那地方水田少。他挖 的是那种能打大洞的大个儿的田鼠。它们打的洞像一口口的小井似的,可以说工程 浩大。里面也非常考究,有进出口,有通气孔,有粮仓,有卧室,甚至厕所也具备。 但那洞很深,深达1 米多。也不易挖,很多岔道,如同地道战一样,常常挖着挖着 就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如能挖掘出来一个,足可以得到一水桶玉米粒。薛学全那 年的秋冬就拼命地挖那种田鼠洞,得到了大约几千斤玉米和大豆。 但是这些玉米和大豆与我掏出的稻子不同,稻子是小田鼠一穗穗叼进去的,而 且稻子表面还有一层壳儿,它们的嘴不直接接触大米。这些玉米粒和豆粒可是大田 鼠们一粒粒吃进嘴里,用腮带进洞里去的。据科学的说法,这样的粮食是不能吃的, 可以传染多种疾病。但这话你不能说给我的小伙计薛学全听,他会嗤之以鼻,说, 操,听那话不能活了,你看看我那两个小子!的确,他那两个吃老鼠洞里粮食长大 的儿子生龙活虎般强壮。现在他的这两个儿子都结婚而且有孩子了,回到了青岛市 黄岛区生活,不知他们是否怀念那些远在东北的田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