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村是这样的一个村子,大肚川河从老黑山发源,流经了崇山峻岭,蜿蜒100 公里,在临近国境时略放宽了腰身,在这里形成了一块小小的冲积平原。胜利村就 坐落在这块小小的平原之上。原名叫作佛爷沟。 我打了几车柴之后,便没活可干了。村里的青年们却依然在忙,民兵训练、刨 粪、组织宣传队。晚上就是没完没了的开会。那时候是每晚都有会,政治学习、批 斗会。我羡慕得要命,每次从那个俱乐部门前走过,都会想,等有一天我成了这个 村里的社员,能进去坐在里面开会该多好哪。开会对那个时期的老百姓是很有必要 的,没有电视,没有书看,不能玩麻将,甚至连扑克也不让打,那么就只有开会了。 开会使大家总算到了晚上还有个去处。我常常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在寒冷的、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孤独在啮噬着我年轻的心。有一天我上山去了,我也 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就在那个南山上的树林里乱钻了一气儿。那天我真正知道了 东北的寒冷是个什么滋味,没有一点儿风,但你就像是给一下子剥光了衣服,冷空 气如同冰水一样往鼻腔里灌,肚子立刻给冻住了。我赶紧往家跑,跑到家手脚都麻 木了。从那天后,我再不敢一个人到山上去。 早晨,我担上水走到院里,发现猪圈里跳进去好几只羊,它们趴在猪身上,一 副相亲相爱样子。我不由得就那么担着水站住了,这在关里也是绝对见不到的情况。 羊是一种特别爱干净,对气味很敏感的动物,如果你在它吃的草上沾上人的气味, 它也会受不了,连连地喷着鼻子不再吃,它们最讨厌猪的气味儿,为严寒所迫,它 们竟然能趴到猪身上,和猪偎依在一起。 严寒所昭示着的一切,都在加强着我身在异乡的感觉。夜里我常常梦见在故乡 和伙计们一块儿的情景,醒来后听着北风在屋顶上鬼哭狼嚎地滚过,身边的孤老头 子打着鼾,我就不由得心如刀搅。我是在这个老跑腿的家里借宿的,他也是孤身一 人,我们是一老一少的两个跑腿子。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东北地区把单身汉叫作跑 腿子,这是一个多么难听的名称啊。好像那个在家乡的我永远死了,变成了现在这 样一个身处他乡的跑腿子。 林东东到姨家里来了一趟,她是胜利村的广播员,和姨夫沾点儿亲戚。临走时, 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到我那里去玩儿呀。我激动了,因为早听说过她是一个比较开 放的姑娘,或者说是听过她的一些风流事吧。她给予了我一个巨大的希望,如同在 天边一团绚丽的礼花炸开了。她说不上很漂亮,但因为常年不出屋,皮肤很白,在 农村里她这样的白皮肤是很少见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在她的那个广播室小屋里坐 着。她的鼻子很直,眼睛很好看,我有点儿发晕,似乎觉得她在很远的地方。屋里 没有别人,我又感到很紧张。我问了她喜不喜欢看书,周光从关里给我寄来了几本 书,那对我是非常宝贵的,但我愿意送给她看。她说,我从来不看书。我又问她会 不会唱革命样板戏,她如果愿意我可以教她。我以为她即使不想学,也会叫我唱两 句给她听一听,这对我是一个难得的显示的机会。但是她说,不,我不想学,也不 想听。我没话说了,就那么坐着。她忽然说,呀,时间到了,我该放广播了。 我走到了街上,站在那棵拴着两个高音喇叭的大杨树底下,看着那两个即将传 出她声音的喇叭。喇叭是漆成灰色的,长年地风吹雨打,油漆有些剥落,露出一块 块的铝皮。它们就像这大杨树的两只眼睛似的高高地挂在上面。但是时间一分一分 地过去了,它们总是不响。一直到我的脚都冻得麻木了,它们也没有响。我明白了, 她是赶我出来。我受到了一次伤害。我吐了口唾沫恨恨地离开了大树下。我再没有 去过她的那个小屋,但又想见她,几乎每天都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她的门前走过。我 听说过她在那个小屋里和一个又一个的青年人谈恋爱,但我伤心地知道那永远没有 我的份儿。 几年之后,她嫁给了一个解放军排长,我那时才结束了对她的恨,因为我认识 到她原本是属于高高在上的那个阶层,我一个没有户口的小盲流压根儿就不应该到 那个屋里去。一个排长在当时的我来看几乎是和皇帝一样高不可攀的。 胜利村里也有十几个知青,他们住集体宿舍,吃食堂,每到晚上就唱歌儿,弹 吉他,吹口琴。我常常站在他们的门前听上一会儿,在当时的我看来,他们是一群 生活在天堂里的孩子。每次离开时我都要想,唉,我要是个知青该多好啊。即使和 村里的青年们比,他们也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敢和队长顶嘴,他们不愿干的活儿就 不去干。他们经常歇工,因为他们不在乎这几个工分儿,家里也不指望这几个工分 养家矲口,村里的青年可是要指望工分儿活命的啊。 多少年后,我读知青们写下乡的文章,大吃一惊,人们居然认为那生活很苦。 这叫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痛苦和幸福永远是相对而言的。 形容表妹臭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绝不是夸张。我到姨家的那天晚上,姨对我 说,这是你妹妹臭子。我一扭头看见了傍门边站一个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充满好奇 地望着我。她把着门边欲进不进地站在那里好像对我有一种恐惧。这双大眼睛如同 一道电光一闪,让我觉得姨家这乌黑的小草屋生气勃勃。天气愈加严寒,出不去门 了,我就成天和她在一个屋里说笑打闹。臭子已经12岁了,但仍不见发育,瘦骨伶 伶的。她心理上也没有发育成女孩子的心理,她常常当着我的面脱衣穿衣,这时我 发现她的小小的乳房已经开始动了,鼓了起来,像两只小小的桃子,上面的皮肤也 变得比别处白嫩。对于姑娘们的这个部位,一直是我所向往的,但是我从来未敢造 次。她并不拿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大表哥当回事,我也不要她尊重。就在有一次她和 我动手闹的时候,我蓄谋已久地把手伸到了她小小的乳房上。那是小小的刚刚发育 的乳房,很松软,弹性十足,我激动了,心怦怦直跳,同时感到了一种罪恶感。但 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件,只是大叫一声,你要死呀?手冰凉的!我心 满意足地把手抽了出来。 我知道,我偷盗了一件很宝贵的东西,而且这是偷盗了姨和姨夫的。我侮辱了 一件神圣的圣物,而这圣物是我亲人的。 吃饭时我不敢抬头,觉得他们就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了。我也觉得臭子突然 把筷子一放说,嗨,你们知道吗?大哥摸我的奶子了。但她只是边吃饭边说东屋的 那只母狗昨天下了4 个小狗崽,两个黑的两个花的。对于我摸了她的乳房这件事她 好像忘记了,始终没说什么。一连几天,我就在一种罪恶感中度过,但臭子的那两 个小小的像棉花一样温软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不错,它们是神圣的,但是正因 为神圣才值得我冒险去接近它们。它们像两个小小的太阳一样在我的头上光芒四射, 使我不敢抬头去看,但是又急于扑过去抓获到手。终于当家里别人都不在的时候, 我又挑起事端,和她打闹起来,又一次在动手胳肢她的动作掩盖下,满足了自己罪 恶的欲望。我已经21岁了,深知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但我不能管住自己。终于有 一天,姨很严肃地把我叫到她面前,说,我问你一件事,你是摸了臭子的肚皮吗? 我觉得自己要瘫下去了,但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没有,我没有,那是她和我闹 我推了她一把。推和摸是两个绝对不同的动作,姨显然是不会相信的。她又说,你 也老大不小的了,这样下去可是不行,你想一想,这事让你姨夫知道了还不讨厌死 你呀。 姨对这件事很生气,但在责备之中又有着一种很深的亲情,这是我当时就能感 觉到的。这让我几十年后都感激万分。当我从屋里出来时,臭子一见我就老鼠见了 猫似的,倏地跑进她那屋里去了。并且她又从那门上糊的塑料布上挖了一个小洞, 用一只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恶鬼。从那以后,她再也不 敢和我说笑打闹了。只要能躲开,她就会一溜烟地逃掉。 从那又过了十几年吧?臭子已经出嫁,而且也有了一个孩子了。有一次我因事 到了她嫁的那个村子里去,我到她家里去看她。那是秋天,她的丈夫下地了,孩子 也没有在家。一见是我,她很快地从仓房里拿出一些梨洗干净了,送到我面前要我 吃。她仍然不敢面对我,放下梨就赶快走到外屋去,但是也不走出去。我坐在她家 的屋里大模大样地啃着梨时,她站得离我远远的,一直是背对着我,就是问我话的 时候也背对着我。那件事对她影响太大了,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一直都是一个 对丈夫忠贞不二的好妻子,除了她的丈夫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一指头,因此她就不 能从心中抹去那个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