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们一贯是这样对付盲流的,每年冬季进行一次大搜捕,不由分说地把你抓上 卡车,运到一个地方去强迫你干活儿,当你的劳动足以抵偿你的车票之后,就派人 把你押送回老家。之所以要在冬季进行,是因为冬天太冷,你不可能逃到山林里去 不出来。当年日本鬼子对付抗联也是在冬季进行大讨伐。我下定决心,只要抓不到 我,我就跑。我虽然很想家了,但我不打算给抓回去。我已经厌恶透了那些互相仇 恨的面孔。日子一天天过去了,1968年的冬季并没有进行大搜捕。姨说,看样子能 叫你过一个安稳年了。 这一年,他们正在忙着干别的,大约是顾不上对付盲流了。深挖阶级敌人的运 动紧锣密鼓地进行。天天开会,夜夜批斗。中央的精神在这样一个远离中原,濒临 边境的小山村里能得到如此认真的贯彻,真可说是毛泽东思想威力无边。 有一天,我走到街上,忽然看见大队部的墙上贴着一排大标语,汉奸特务金麻 子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金麻子是一个朝鲜人,他的老婆会做衣服。经不住批斗, 他自己吊死了。谁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怀疑他是日本特务。我一直也不认识这个金 麻子。但我认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会跳“忠”字舞,她跳的那个《蝶恋花·答李 淑一》真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的确非常好看。 又一个人自杀了,这个人叫作杨奎美,他是富农出身。这个人被批斗的原因很 简单,他在和一帮小青年一块儿挖防空洞时,经不住他们的再三要求,在休息时给 他们讲了《七侠五义》,不料被一个姓周的民兵听完了之后又报告了。小周后来到 煤矿和我一起推过大车,他还颇自豪地对我说,你知道杨奎美为什么跑到那儿去自 杀吗?他那是想去报复我,结果后面有人追得太紧他就跑到半道上自杀了。从那我 就对这家伙有了另一种看法。杨奎美关在食堂隔壁的民兵屋里,那天晚上他从食堂 里偷了一把菜刀,从窗户跑了出来。同屋的黑帮们革命觉悟也很高,以为他要逃跑, 一齐大喊着抓反革命,奋勇地追出去。民兵们追到一条黑洞洞的小巷子里时,他已 经把活儿干完了。他用菜刀抹了脖子,满地是血,他人正像一只挨了刀的鸡一样在 地下扭动着挣命呢。这个杨奎美死得非常可惜,据说革委会已经决定过几天就要放 他了,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在临死的前一天,对 给他送饭的儿子一一交待了他家欠别人家的钱、粮食,让儿子以后要还。 刘瘸子自杀未遂。刘瘸子是个洋铁匠,因为在沈阳有一个坏人是个瘸子,而这 个刘瘸子年轻时在沈阳呆过,于是他就被审查了。我一个表弟曾去看过他的批斗会, 他回到家兴奋地、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公社的人问,刘瘸子,你这个历史反革命, 老实交待!你猜怎么样?刘瘸子哈哈大笑了,这一笑就完了,一看就是个特务的笑 法儿。表弟那年才不到10岁,他一看就知道什么是特务笑法儿。这有多么可怕。刘 瘸子不想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荒唐了,仅仅是因为瘸怎么就成历史反革命了呢? 他想去跳井。大约是他觉得跳村中央的这口井会影响乡亲们吃水,就决定去跳村外 的那口井。向村外走的时候,被我爷爷的父亲发现了,把他拉回来,这位老人是经 历过了大风大浪的人,把他劝说得心开窍了,决定活下去。我那位老爷爷发现他实 在是个偶然,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要上厕所,而刘瘸子走得又太慢,于是就把 他给拉住了,于是他就活了下来。 1968年是个杀气太重的一年。一个小小的偏远的山村里就死掉两个人,实在是 杀气太重了。 周光来信,通知我不要再往家里写信了,他说怕那一派的人知道了我在这里会 来找我的麻烦。他的一生都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然而也没能逃脱过去,卷入了村 里的两派斗争。因为我和他是好朋友,他的敌人也便成了我的敌人。大约那一派占 上风了,连我也要收拾。从那以后,我提心吊胆,有时候对面走来一个人,我会忽 然看成是我们村里的一个造反派,他越走近越像,吓得我几乎要叫出来。 到处都是阶级敌人,因为我没有居民证,我不敢到外村里去,怕人家把我当成 阶级敌人抓起来。人们的觉悟空前提高,有一天我从村里的供销社出来,本村的一 个不认识我的人突然向我要居民证,幸亏旁边认识我的人说我是某某的亲戚,那个 人很不情愿地放我过去。 大约是马斯洛的观点吧?他把人类生存必要的条件分为几大项,吃饭穿衣的需 要,性爱的需要,第三项就是安全感的需要。人没有安全感就很难生活。1968年的 大部分中国人是都没有安全感的。中国广大的土地成了一块缺乏安全感的土地。也 许我从萌生到东北来的那一天就有过这样一个潜意识,就是要逃离这块没有安全感 的土地。我常常站在院子里向东望,东方横着一座城墙一样的水平山顶的山,那道 山梁就是苏联了。特别是下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山顶上几个苏联边防军的哨所, 像几个大乌鸦窝一样吊在半空里。那道山梁像一道屏障挡住了山那边的世界,山那 边就是苏联的国土。我常常在梦里走到了苏联,走进了一个白墙绿栅的村子,我笑 着,那种笑容在当时的中国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向往着山那边,但我又知道那是很 危险的。 煤矿大队的一个刚刚16岁的少年在一天夜里跑到那边去了。煤矿大队离胜利村 仅有4 公里,消息很快传到这里。他的父亲是地主出身,那就是说他的爷爷是地主, 他本人连地主的味儿也未闻到过,但他也受不了那种危机感和歧视。至于那边的生 活是个什么样子,他根本无从知道。许多向边境逃亡的人其实也都不知道那边是一 种什么生活,但他们只有一个想法,逃离这块失去了安全感的国土。那个少年逃去 了,也就是说越境成功,但很快给那边的边防军抓住,遣送了回来。这边的乡亲们 对他是更加严厉地批斗,他被批得瘫了。瘫了也不能放过,民兵押着他到田里间谷 苗,他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下爬,不长时间就死了,年仅16岁,还是一个孩子。 不断的有人外逃给遣送回来,这些人就被全县游斗,然后就不知去向。但仍然 不断的有人向外逃,真有点儿前仆后继的味道。这叫人想到了一片着了火的树林, 林中的一些小动物纷纷跑了出来。只要一跑出树林就会给人打死,但它们仍然在不 断地向外跑。1968年的中国是一片起了大火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