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距那条国境河仅仅几公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20年,但我就没敢到河边去看 看那条国境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只知道那条河名叫胡布图河。30年后我才站到 了那条河里。这是一条很小的河流,河床宽度在20米左右。平时水只深及膝盖。 那天我站在河里,看着波光粼粼的流水自南边匆匆奔涌而来,听着哗哗的水声, 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两岸是茂密的柳树丛,风吹时摇摆不止,柳树叶子翻过来, 白色的背面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片耀眼的白光。很安静,两岸都没有人,看上去完全 是一样的土地,一样的柳树,一样的柞树,一样的蒿草,还有一样的泥岸,一样的 泥石。我和对岸只有5 米之遥,但是,那就是另一个国家的国土了。当年,谁如果 一脚踏上去就差不多等于死罪。我站在河心,河水从我的腿边流过,冲击着我已经 萎缩的腿肚,我的心在急剧地跳着,我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我想迈步跨过去,从那 边哪怕是取回一块石头。我确信,我越过去是绝对不会有人看见的,就是有人看见 也不会对我怎样。30年前,这是一条充满了危险的河流,只要你接近它,哪怕距它 的河岸还有几百米,都有被抓进监狱的理由。30年前,我站在远远的山顶上向它张 望过,怀着一种既怕又向往的心情。今天我站到这河水里来了,我看准了一块圆形 的小石头,我要把它取过来,圆我30年的梦想。我知道,即使被俄罗斯军人发现, 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但我仍旧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绊住了我的两腿,阻拦着 我跨出这一步。我犹豫着,水声在我耳边消失,阳光在我眼里消失,我心里反复叨 念着,我过不过去?敢不敢过去?我的心跳得都胸口发痛了,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克 服那种心理上的障碍。我平静了下来,劝自己说,那边的石头和这边的没有丝毫区 别,就是你拿回去,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是从另一个国家里取回来的。 我站的地方是小河中心,按规定以河中心为界,只要你不跨过中心即不算是过 境。我就在我们中国最边缘的地方,也就是站在地图的那条线上,离外国只有几毫 米的中国的土地上,一动不动地站了有半个小时,我想了很多,我看见那个1968年 的我头戴一顶破狗皮帽子,腰里扎一根麻绳,手里提一把镰刀。一步一步地向这边 走过来。他那身打扮完全是一副上山割树条子的模样,但他那个被麻绳勒紧的胸膛 里却是一颗图谋不轨的心。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下午,3 点左右,我就是那样一副打扮跨过了 一片片稻田,一片片玉米地,一条条大豆垅。脚下的残茬被我的胶鞋啪啪地踩折, 我急急忙忙地走着。走完这片山间的平原,我开始爬山,这座山就是小乌蛇沟东山, 它远远看上去是一座不高的顶部很平的山,但是来到跟前一看,才发现它很陡峭。 山上已经有积雪,但是不很深,我很快爬上去了,原来顶上平得像一块场院,只是 风很大,吹得那些没有脱落的柞树叶子一片飒飒地响。我在很多文章里都提到过, 柞树在这方面是很特别的,它的树叶子是经了霜就枯死的,但是却不脱落,一个冬 天都沾在树枝上,直到来年的春天,新芽萌发,才能把它们给顶下来。这些褐色的 枯死的树叶给北方的冬天增添了一份悲凉的色彩。它们像被严寒窒息了的大地的无 数手臂,在整个漫长的冬季里,都在伸向苍天摇撼着,渴求着春天的降临。由于山 顶上的风大,那些柞树都长得很矮,而且虬枝盘节,没有一根直的枝干。它们的形 体就显示了它们生命的艰辛。 我真走近了山顶的边缘,手抓住树枝向东看。这是我计算好的,在这个时候, 阳光是从西方笔直地平射到国境对面的山坡上的,那边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地展现在 的我眼前。首先是胡布图河,它的大部分被黑苍苍的柳丛遮蔽,时而露出一段给冰 雪覆盖的河床,如同一条穿行在草丛里的白色蟒蛇。越过近河的柳树林,向里是一 片河畔低地,长着乌拉草,斑斑点点的积雪和黄色的草地相间。草地边缘就是白桦 林了。亭亭玉立的白桦树静静地站立在夕阳金色的光辉里,冬天的桦树枝是红色的, 一片红色的树梢层次分明地覆盖在一片洁白的树林之上,真是美艳极了凄凉极了。 从白桦林再往上,就是那道和这边一模一样的山岗了。我抓住身边的树枝,把身体 最大限度地探向山下的界河,我在心里测度着可以越境的路线。我确信,在夜里, 我从河边的两个村庄之间穿过去,民兵们是决不可能抓到我的。只要越过了这条河, 我就可以躺在地上打个滚儿,逃出着了大火的树林了。 现在,我站在这条河里了。当年它神秘而可怕地横在我面前,我越过它就如同 越过生死界一样困难。现在,它只是让人觉得亲切。它的河水是这样的清澈,河底 的卵石都历历可数。我在当年只差一步,而没有越过它,一旦越过,就不会是我今 天的人生了。我当时期待着一个变故,一种动力,如果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我就 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就在那天我很不甘心地放弃了那个冒险的打算,活动着麻木的腿,要从河里走 上岸时,忽然听得一个人喊道,哎,你不要过来了,就在那边等着我就行!我吃一 惊,回头看时,只见对岸一个赤膊的汉子正举起一张鱼网,对着这岸的一个小男孩 子说话。毫无疑问,在他的眼里没有这条国界,他大模大样地出国了,若无其事地 践踏了国界。看着他那水淋淋的裤腿,我心里一下子坦然了,那个想到对岸去的欲 望刹时间烟消云散,他的行为消除了我的欲望,那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设想。 胡布图河静静地流着,今天没有民兵昼夜把守,也没有边防军百倍警惕地巡逻, 但也不再有人在月黑夜越境而去了。如果你真的要到山那边去看看那个国家,那么 不需要花很多钱就可以办一个旅游护照,坐上一天一趟的俄罗斯大客车轰隆隆地直 开到海参崴。那是俄罗斯的一个太平洋舰队的军港。也叫作符拉迪沃斯托克。 1968年对我的人生是一个非常的年头。1968年的我,像一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一 样,被时代的洪水从中原冲到了今天我立足的这块土地上,而且差一点儿就冲到了 那块异国的土地上。人是一个社会的总和,从肉体到精神都是你所处的那个环境造 就的你。你的肉体是每时刻地进行着新陈代谢,那么在东北的这个我的肉体已经几 乎和山东的那个我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人的精神更是受着你所处的人文环境的制约, 那么在东北的这个我,已经很难说是与在山东的那个我有多大的联系。这就是说, 1968年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是我出生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