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增添了一些 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 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来的小土猫,他在 训练猫捉耗子的功能。猫被那只红眼耗子吓得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 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倒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 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 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 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 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仰着脑 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我突然诗性大发,高声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飞到金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晌午咱们吃烧鸡。我把这首 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以博夸奖。我知道,父亲就在 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剧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 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换 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会说,瞧,那 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 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干嘛呢?我说我在作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 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天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 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 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 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 您作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绔子弟杨衙内作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 师傅般的相似,可见天下的蠢都是一样的。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月儿 弯弯照楼台,楼高小心摔下来。今日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我说,你不觉 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么,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 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 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 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老七问他是谁。六儿说他是雀儿 胡同张永厚的儿子。老七问是谁殁了,六儿说是他妈。也就是说谢娘死了。我的 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 的戏。 六儿按孝子的规矩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 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让刘妈往他的茶碗 里续了一回水。母亲说,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 穿的这件狐皮坎肩也是谢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 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 的。 六儿不说话。刘妈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么,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 清楚,便明白了,原来寡妇再婚,死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 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 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 就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 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 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不能不送。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 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 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 楚。 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 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着他和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 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尴尬,那种难堪,让人觉得心碎。出门的时 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和交代,但是 父亲没有出来。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 远就望见谢家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忽闪忽闪地飞。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 吹鼓手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 院里颤抖着,刺得人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 什么话,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 儿的继父、石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 的气,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我看到了那口沉 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哀的死!六儿跪在棺前,一脸 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一个女 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不是哭,是在唱, 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丧事完后,谢 娘遗下的衣物首饰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 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启灵出殡的时辰。我来到棺 前,我看到了里面的谢娘。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 骷髅,一副骨架,骨架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 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 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轻轻 地叫了一声“谢娘”。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 她是应该感应到的。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间 画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 地上也能画出白道儿,故被我偷来充作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 僵硬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我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 到那温热的炸酱,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一小块红绸子扎了一个茶叶包,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谢娘的嘴,被刘妈 的茶叶堵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 心裂肺地哭喊“妈” 时,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 嘴哭。 刘妈将我拉开了,说是生人的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 告诫我要“兜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 身分。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 一体。 六儿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 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我知道,随着这砰砰的声响,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 了,我那块滑石也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杠夫们将棺上罩了一块红地蓝花的绣 片,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不再那样狰狞阴沉。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 的手里,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将棺材牢牢捆定。杠头在灵前喊道:本家大爷, 请盆儿啦———这时,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随 着瓦盆碎裂的脆响,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棺木也随之而起,六儿也跟着 棺木的启动悲声大放。灵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六儿,未免孤单软弱。他之所以 叫作六儿,是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按说,此 刻我应该跪在六儿的身后,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 着,如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 杠夫以外只有张家父子两人。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他的继父,石匠张永厚抄着 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远房亲戚说要加紧 收拾,不能耽搁,再不招呼我们。 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 霾的天空下,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显得夸张而不真实……我想,我要把这一 切详细地记下来,回去一个细节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这是我能做到,也是应该做 到的。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剧院看《望江亭》的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