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该是多么凄惨的感情缺憾,多 么酸苦的难与人言。遗憾的是后来父亲从没向我问及过谢娘的事情,在父女俩单独 相处的时候,我几次有意把话题往桥儿胡同引,都被父亲巧妙地推了回来。看来, 父亲不愿谈论这个内容。所以,谢娘最后的情况,父亲始终是一无所知。为此, 我有些看不起父亲。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去世了。我到桥儿胡同找过六儿。小院依 然,枣树依然,他那个当石匠的爹正在院里打磨,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北京怎会还有 人使用这个东西。石匠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说父亲的事。打听六儿的情 况,知道他在永定门的服装厂上班,改名叫张顺针。我在服装厂的传达室里见到 了这个叫做张顺针的人,彼时他已是带徒弟的师傅了。张师傅戴了一顶蓝帽子,表 情冷漠而严峻,进来也不坐,插着手在屋当间站着。我说了父亲不在了的事,本来 想在他跟前掉几滴眼泪,但看了他的模样,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了。张师傅 说,您跟我说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么?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停了一下说,当初您 到我们家说令堂不在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思呢?张师傅看了我一眼,从那 厌恶的眼神里,我找到了当年六儿的影子。我说,当初我父亲是很爱您的,他对您 的感情胜过了我所有的哥哥。张师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着沉默延伸。谈话无 法继续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辞,没等我出门,他先拉开门走了。我回来将六儿 的态度悄悄说给老七,老七叹了口气说,怎的把仇竟结到了这份上,兄弟虽有小忿, 不废懿亲,更何况还有个父子有亲的情分在其中。既是这样,也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进来一包衣物,说是一姓张的人让带来的。金家人打开一 看,原来是一包长袍马褂的老式装裹,无疑这是送给去世的父亲的。我知道,这是 六儿连夜为父亲赶制出来的。说是无情,真到绝处,却又难舍,这大概就是其人的 两难之处了。金家没人追究这包衣服,大家谁都明白它来自何处。母亲坚决不让穿 这套装裹,她说父亲是国家干部,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理应穿着干部服下葬,不 能打扮得不成体统,让人笑话。母亲的话有母亲的道理,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 上,穿戴齐整的父亲,岸然是社会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装气派而庄重, 那是父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一贯装束,是解放后父亲的形象。至于那个包袱,在 父亲入殓之时被我悄悄地搁在了父亲脚下。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细节除了我的母亲 以外,在场的我的几个哥哥都看到了,大家都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他们都 是过来的人,他们对这样的事情能够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宽容。到底是金家的爷儿 们。与六儿相关的线索由于父亲的死而斩断,从今往后,再没有理由来往了。“文 革”的时候,我们听说六儿当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出身注定了 他要走这一步。在我的兄长们为这场革命而七零八落时,六儿是在大红大紫着。我 和老七最终成为了金家的最后留守,我们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时刻提防着红卫兵 的冲击。而在我们心的深处,却还时时提防着六儿,提防着他“杀回马枪”,提防 着他“血债要用血来偿”的报复。如若那样,我们父亲的这最后一点儿隐私也将被 剥个精光。给我们家看坟的老刘的儿子来造了反,厨子老王从山东赶到北京也造了 我们的反。惟独六儿,最恨我们的六儿,却没有来造反。后来,我从北京发配到 了陕西,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随着兄弟姐妹们的相继离世,六儿在我心里的分量 竟是越来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时,六儿的影子会从眼前一晃而过。有时在梦中, 他也顶着一头繁重的角,喘息着向我投以一个无奈的苦笑。惊慌坐起,却是一个抓 不住的梦。老七给我来信,谈及六儿,是满篇的自责与检讨。他说仁人之于弟,不 藏怒,不宿怨,惟亲爱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顾,实在是有失兄长的责任,从心内 不安。老七是个追求生命圆满的人,而现今世界,在大谈残缺美的同时,又有几个 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圆满,包括六儿和我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