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陈向明请萧芳芳吃晚饭。男女之间初次约见,总要弄些情调,总不能一 坐下就忙吃喝,又不是那种惜时如金的工作关系。于是他们把见面时间约在下午, 先在预定餐馆附近的一家酒店。出于礼貌,陈向明提前十分钟赶到,还破例换了一 身轻灰色的屁眼儿卡丹,同时不伦不类地系上一条加菲猫领带。他在前厅找了一张 空沙发坐下,点上一枝烟,抽了一半,看见萧芳芳出现在转门外。她的身影透过玻 璃略微变形,就像北欧表现主义绘画里的人物。他起身迎上去,你好萧小姐。啊, 今天好帅。谢谢。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喝杯咖啡,还是直接去吃饭?走吧,这 儿太贵,没必要挨他们的宰。去餐厅的路上,他们发现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公园,于 是彼此会心一笑。时间还早,他们进去转了一圈。天空下一片融融的暖意。他们边 走边谈。萧芳芳把前一天陈向明走后的故事讲了一遍,说那伙人在章文龙家闹到很 晚。这他相信,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几分钟后,他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公园。暮春 天气,不时而至的风吹送淡淡的倦意。他们跨进园门,便沐浴于斜斜的一阵花雨, 静静地滋润着他们心境。萧芳芳随手折下一枝路边的金银花。前面是个游乐场,他 们买了票,走到一座巨型费里氏转轮跟前。他们盯着一个双人坐椅缓缓降至地面, 你先上,陈向明伸出手,做出一个舞会上常用的那种邀请手势。萧芳芳对这个夸张 的动作既吃惊又得意。我喜欢空中,这种地方最适合特务接头,谁也没法跟踪。萧 芳芳的脸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渐渐升向顶点,城市的远景降至脚下,就像放大照 片,越大越模糊。你喜欢飞吗?黄昏把城市曲折的天际线渲染成一片金红。一小时 后,两人坐在餐馆里,带着舒适的微微倦意。太阳已经一路走远。音箱里放着“踢 死狗”音乐,音量倒不是很大,可毕竟不合时宜。陈向明为自己的选择略觉尴尬, 侧耳细听,是Bananarama的《我听到一个谣言》。萧芳芳对此并无任何不良反应。 这是一家高乔烤肉店,正在试营业,客人不多。这种吃法,陈向明是从薄鹤石, 那个阿根廷瞎老头的小说里看来的,一直心向往之,这次借了萧芳芳的光,如愿体 味一番异国情调。只可惜这位漂亮的客人对牛肉并不十分来电,吃了一份沙拉,就 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开始补妆,然后端起杯子,不时啜一口啤酒。邻桌也是一男一 女,正为一笔贷款的事筹划得热火朝天。这件事你可一定得帮帮我。放心吧,没问 题。 陈向明侧耳听了几句,觉得挺逗,然后朝萧芳芳叹了口气,这次回北京,发现 所有人都在谈生意。天底下真有那么多生意做吗?你才发现?亏你还写小说。要认 真深入生活呀。她毁人不倦地哼哼教诲了一阵,接着把话题拉回自己兴趣所在的范 围,小明你说,(小明这个称呼说明了萧芳芳已经在他们的关系中撤除警报)你觉 得他们俩真的般配吗?她指的是赵湄跟章文龙,而问话的方式说明她还不知道陈向 明和赵湄的关系。于是他声明自己认为这是当事人自己的事,双方都是如愿以偿, 希望他们以后过好。她听了之后耸耸肩,似乎觉得对方这种无伤大雅的表态有点不 够意思,于是做出一个“我还不了解你们男人”的那种通达世故的表情。不过这也 说明她的观察力还是不错的。我了解一点她过去的事,能给我一枝烟吗,谢谢,我 在澳洲碰见一个人,是赵湄的第一个男朋友。你说什么?陈向明听她这么一说,突 然来了电,停下手里的刀叉,就着啤酒听她的故事——那个人叫刘大军,是赵湄她 们家老头转业之前一个老上级的儿子,后来跑到澳洲混了几年。他在墨尔本跟一个 老红卫兵合伙开了一家湘菜馆,厅堂里设了一座泰国风格的宝塔式华盖,两边挂一 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里面供着毛泽东的半身塑像,前面 是一张香案;四面的墙壁上贴着“坚决打倒帝修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革命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这样一些六十年代情调的 大字标语。他们还从曼谷招来一批下岗人妖,在晚间表演《忠字舞》《卡秋莎》《 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总之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创意获得了可观的回报。 后来生意又不行了。他们的客人主要是在当地开出租车或者洗盘子的老三届, 舍得整天下馆子的不多;其他各界人士对那种情调并不买账,厨子的手艺也不算上 乘,其结果不难想象。因为已经沦落到领救济为生,在人前倾诉起来口无遮拦,最 后变成一个忆苦专业户。赵湄和他的关系是在双方家长的默许下开始的。两个人一 块出出入入的,唱歌弹吉他看电影,只是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刘大军是个军人, 而且刚从军校毕业,很快就随部队去了中越边境。后来不知怎么传来消息,说刘大 军在一次巡逻的时候踩上地雷,给炸死了。据说赵湄听到这个消息差点精神错乱。 临去前线的时候,刘大军求赵湄跟他上床,可她拒绝了———贞操嘛———现 在人已经死了,什么也补偿不了了,内疚后悔全部白搭。空虚之下,赵湄每天跑到 学校旁边一家咖啡馆卖唱,然后碰见一个每天跑到他们那儿看小说消磨时间的男生, 两个人一下就好上了,住在一块。可没过多久,她听家里人说刘大军没死,是部队 里把烈士名单填错了,而且已经回北京休假。赵湄找到他,告诉他所有的事,说对 不起他,本来想用那种方式做些补偿,可是自己已经有过男人,不干净了,然后一 起大醉一场。 从那以后,她跟后来那个男朋友越混越糟,加之处境又都不妙,这才嫁给了章 文龙。 这个故事把陈向明弄蒙了。其中的内容脉络不难摸清,只是真实情节经过从赵 湄到刘大军,从刘大军到萧芳芳,再从萧芳芳到陈向明本人的三次转述,使他平添 一种置身梦中的荒谬感———赵湄认识他的时候承认她已经不是处女了,还堕过胎! 当然这话陈向明并没真的喊出来。那天晚上他们喝得不少,再次醒来,已经是 下一个中午。卫生间里传出淋浴的水声。床头柜上,放着萧芳芳的手袋。陈向明挣 扎着起身,头疼,想喝水。前夜的一切已恍同隔世。在他的耐心劝导下萧芳芳答应 跟他回家。一个女人酒后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安全,他把这个词翻来覆去重复了几 遍。 可你这儿只有一张床,让我睡在哪儿呀?睡一张床也不一定非得干坏事呀。本 人是正人君子,有坐怀不乱的本事。后来他们就这样缩在各自的被子里,分别穿着 睡衣和浴衣,眼睛闭了又睁开,漫漫长夜始终没有过去。后来主人坐起身,脱掉睡 衣。 客人问,你干什么呢?我有点热。马上就睡,对不起。我也热了。那就别穿那 么多了,陈向明说着背过身去。很快,他听见织物的摩擦声,然后萧芳芳向他借穿 的浴衣落在地上,扑起一阵轻风。灰真大,你是不是从来也不拖地?客人抱怨着, 重新钻进被子,躺了一会儿,又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水递给我行吗?陈向明拿 过放在身边床头柜上的杯子,小心端到萧芳芳那边。后者伸出赤裸的胳膊,接过杯 子,欠起头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窗帘的缝隙透进一线薄薄的月光,在萧芳芳 肩上反射成蛋白石般的莹辉。两个人往一起靠了靠,仍然隔着被子。他把手伸到被 外,伸到两条被子的交界处。她的手也放在那儿。陈向明稍一迟疑,轻轻抓住了它, 歪过身把头枕到萧芳芳脸旁。那里弥漫着“兰蔻”香水的氛围。 不是说好不做 坏事吗? 客人的提问并未伴随任何积极或是消极的动作。主人于是得寸进尺,我做坏事 了吗? 这时萧芳芳已经搂住陈向明的脖子,把嘴贴在他的耳朵边上,真的不行,你可 能不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然后温暖地探出舌头和他吻在一起,柔软的压迫 感渐渐扩大范围,不,真的不能这样。他们的人工呼吸正持续着,萧芳芳忽然撤回 胳膊,身体在被子下面蠕动了几下。你怎么了?我得拉一下内裤,下面湿了,萧芳 芳的胳膊又像鳗鱼般地游了回来,回旋一阵,游向更加黑暗的深处。你身上很好闻, 可我们真的不该这样。然后她又把被子掀开,让我看看好吗?不,不用开灯,就着 外面这点月光正好。哎呀,好壮观……他们睡着的时候,窗外的麻雀已经开始每日 例行的集会。等陈向明再次睁开眼睛,萧芳芳披着浴巾正从洗手间出来,已经穿上 内衣,化好了妆。他过来抱住她,帮她把身上擦干,又亲了一下她的脖子。不行, 她轻轻推开他,麻利地跳进昨夜脱在地板上的套装,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一个职业女 性,浑身上下蓬勃着效率,对不起,我得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采访,人家等我吃 午饭,快要来不及了,另外,谢谢你,说完拿起手袋就走,此后再没露过面。几天 后陈向明赶回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