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津自从成为华洋杂处的水陆大码头,发生的奇事不胜枚举,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天津有句俗话说,奇人做了俗事,你还是奇人;俗人做了奇事,你还是俗 人。 听起来颇有几分血统论的味道。可是真正的奇事又往往发生在俗人身上。天津 卫处处是俗人。因此就有了满大街俗人的故事。这里要讲的天津俗人,生活在六十 年前的天津南市。他姓李名菊五,街面儿上俗称李五儿。天津这地方称呼男人喜欢 使用数目字儿。王二张三赵四朱五……简明易记,这正是天津语言的风格。那年 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文化人,由于识文断字往往受到尊重。李菊五就是这样的人, 市井草民们尊称他李五爷。关于这位李五爷的来历,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有人说 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天津魔术大师金猴子的高足———落魄文人李翼飞。人们只知道 李菊五喜欢喝茶。那时候天津俗人多饮徽茶,福建被称为海土,闽茶当时无人问津。 南市大名鼎鼎的玉壶春茶楼,李菊五是常客。人近中年李菊五更加喜欢行走。 也有人说李菊五不是喜欢行走而是寻找饭辙。三十年代初期天津南市的大街小巷, 几乎随时都能见到他精细大长的身影。那时候天津南市的主要大街已经铺了士敏土, 下雨之时虽然免于泥泞,晴天走路则显得费鞋。一九三八年在日本本土出版的《天 津志》(作者西村正树)第二十六章“天津民间人物录”里记载,李菊五的绰号 “天气先生”。三十年代初期的天津华界已经出现天气预报,只是不太准确,难 以令人信服。天气预报主要是通过商业电台播报,每天一次。当时覆盖天津南市一 带的是私营的宏唱商业广播电台,后来才有了仁唱电台。无论宏唱还是仁唱,都以 播放广告为主,其间也配有梅兰芳和马连良的京戏以及小蘑菇的相声,补乐是江南 丝竹。 但宏唱电台的发射功率太小,往东南方向走,只要走进了日租界就听不见音儿 了。 李菊五祖居天津西头永丰屯,落脚南市谋生主要是给宏唱广播电台撰写广告词 儿。 六十多年过去了,他撰写的大量广告词儿,只有两个佳句流传下来,已经被收 入《本世纪中国广告词语精品选》,至今无以匹敌堪称绝响。明天你结婚,千万 不要忘记大媒人———明光玻璃行的镜子,一手托两家。早看东南,晚看西北, 今天下午两点请看丹桂电影院的新片儿《情场暴风雨》,您不用带伞。 幽默轻松,风趣亲切。这就是李菊五的文风。或许李菊五在宏唱电台撰写广告 词儿,经常接触气象方面的人士,反正他熟知天气情况。冬景天人们不出门。可是 到了春夏秋三季,尤其是五黄六月走在街上人们总是向他打听天气情况。李菊五身 穿灰布大褂匆匆走着,有问必答从无慢怠。他总是首先说明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不 敢预报天气。然而他对翌日天气的报道,又总是八九不离十。就这样人们称他“天 气先生”。其实这不是好话。天津民间俚语里隐喻暗讽的句子很多,譬如天津人认 为乌龟能够预报天气,那么赞扬李菊五为“天气先生”就等于是骂他当了“王八”。 李菊五不曾婚娶,想戴绿帽子也没人赞助。因此他对天津方言的恶毒含义并不 介意,脚步匆匆赶往宏唱广播电台去写广告词儿———这是他的饭碗。除了给宏 唱电台写广告词儿,李菊五还给协成书局抄搞子,说是茶资。民国二十四年华历 六月十七的一大早儿,李菊五匆匆来到文化斋饭馆旁边的凉厦下,坐在“张记饭桌” 的桌前吃着锅巴菜。说起锅巴菜这宗粗食,全中国天津独有。据说它的来历与 朱元璋早年的乞丐生涯有关。朱元璋将这顿早饭传给李菊五,他必须吃得瓷瓷实实, 因为中午那顿还没指望呢。俗话说早饭要吃饱,整天满街跑。李菊五未雨绸缪一口 气吃了四个烧饼,一大碗锅巴菜,心里踏实了。天津人的生活习惯,富贵人家睡得 晚起得也晚,颇有夜生活的味道,第二天过了晌午才露面儿呢,根本用不着吃早点 ;穷苦人家则不敢晚睡,怕饿了吃不起夜宵,天一亮就爬起来,急匆匆出门觅食。 一大早儿满街乱跑的都是穷人。李菊五吃饱了,脸色依然苍白,颇显疲惫。其实 他的长相不错,就是左眼睛显小,右眼睛显大,天津话称为“龙凤目”。他眯缝着 左眼走在街上,人们总觉得是在朝着前方瞄准,可他又不是端着长枪的大兵。于是 他的样子既庄严又滑稽,给人们留下难忘印象。天气已经热了。一大早儿广兴大 街上的人流不断十分热闹。贩夫走卒最为关心的就是天气,纷纷大声询问着。今 天您说有天气吗李五爷?您给做个主,今天没雨吧?李菊五朝着身后的人们摇了摇 头,声明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不敢预报天气。既然今天老天爷没脾气,大街上的 行人们就接碴儿追问明天究竟下不下雨。李菊五摆了摆手,然后连声说明天没雨。 大街上的人们普遍感到非常惊讶。明天是华历六月十八。天津有民间谚语云:六 月十八,老李回家。老李是传说之中的一条秃尾巴小龙,缝六月十八回家省母。因 此每年六月十八这天是必然要下雨的,这就叫节气。李菊五竟然预报明天没雨,一 下子就产生了轰动效应。南市大街上人多嘴杂,眨眼之间就将“明天没雨”的消息 散布开了,比飞机都快。六月十八秃尾巴老李回家,每年都是电闪雷鸣阵雨骤降。 难道今年变成干碗儿啦?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哈哈大笑认为李菊五是牙床上铺铁道 ———满嘴跑火车。李菊五不以为然。他眯起左眼瞄准洒落在饭桌上的芝麻,一 个接一个捏起来放进嘴里嚼着,回味无穷的样子。然后他跟“张记饭桌”的主人张 十三说了声“记账”就站起身来。张十三咧开大嘴,宽厚地笑了笑。这笑容里多少 含有几分无奈。吃饱了肚子的李菊五身材高瘦,面色依然苍白,只是漆黑铮亮的 头发说明他正值壮年。正值壮年的李菊五抖了抖月白色洋布大褂,煞有介事问张十 三,今年我赊了多少饭账啦? 张十三再次咧开大嘴,宽厚地笑了笑。李菊五从怀里掏出一盒“粉锡包”,递 给张十三一颗。对方接过烟卷儿夹在耳朵上,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李五爷抽的可净 是好牌子啊。您这一盒好烟能顶上我二十碗锅巴菜。李菊五笑了笑,说烟卷儿是 男人的名片,登堂入室的万万马虎不得。说着,李菊五突然笑了,轻声问张十三想 不想明天发一笔小财。张十三脑袋大,身子小,看上去很像戏台上的武大郎,只可 惜他是个素丸子———家里没有荤腥儿潘金莲。武大郎抬头看了看李菊五,说我天 生就是穷命鬼,别说明天就是明年我也发不了小财啊。李菊五笑了笑,伸手蘸着 水迹在桌上写了六个大字:明天卖冰棍儿。他写罢匆匆起身,赶往宏唱广播电台, 写广告词儿去了。明儿六月十八年年都是下雨的日子,您让我趸冰棍儿来卖?李 五爷您这是让我脱了裤子进当铺啊。张十三摇着大脑袋寻思着。这时候奚正树沿 着广兴大街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张十三若有所思看了看奚正树。 您说明儿是六月十八,老天爷不会不下雨吧?四十多岁的布衣寒士奚正树身 材不高,瘦脸淡眉,鬓角已见霜丝,属于苦相。他身穿蓝布大褂儿也不嫌热,说话 略带东北口音,虽然形单影孤在南市游荡多年,身上总是透出一股难以察觉的风度。 奚正树拿起筷子,沉着面孔问张十三是怎么知道明天不下雨的。张十三说 出李菊五的名字。奚正树听了,面孔更加阴沉。他勉强吃着锅巴菜,似乎是消化不 良。 尽管他来到天津南市多年,肠胃还是难以适应这类透熟的粗食。布衣寒士奚正 树吃饭不露穷相。张十三目光定定注视着他,心里很是敬佩。奚正树也是俗人,可 吃饭从不赊欠,然后讨一碗清水漱口,很是讲究卫生。如果人人都像李菊五那样赊 账吃饭,张十三的小本生意早就没法儿做了。跑到南市这地方混光景的汉子,寅吃 卯粮就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