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奕晨一脚跳上仕途便快走如飞,距上次任职大约3 个月左右,有一天他来了, 说有件事要告诉我,随后掏出一份红头文件。他说话口气恍如3 个月前,手里捏着 的那张纸也没有两样。我仔细瞅了瞅,看见了上面的不同点,相比上次少了一个融 字,这次他担任的是创作室主任,正处级,相当于我家乡的县长或书记。 有一阵子,我夜半醒来独自遐想,曾经剖析过万奕晨热衷于仕途的诱发点,首 先映现的是科技厅那位女人事处长,我说的是他当时令人铭心难忘的神态,误认万 奕晨是求职学生时颐指气使詈言斥责,一见顶头上司王厅则以上俯首帖耳恭敬从命, 这种前倨后恭闪电式的嬗变,全因为王厅是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官员。我想,这就 是万奕晨踏上另一条道路的原因,起码是原因之一。 我的思绪顺势往前飘扬一阵又缓缓落回身边,对了,还有这个大套房子,万亦 晨用《寻找谎言》繁体字版本的稿费作为购房资金,这笔钱只够买套一室一厅二手 房,当然,同样是这笔钱,最后买了现在这样一大套面积差不多翻了三倍的物美价 廉的安居房。关键是市长的批示,一个比王厅级别更高实权也更大的官员写了的寥 寥数字。这也可能是让万奕晨人生之途改弦易辙的原因或原因之一。 万奕晨对我的狭想未作可否。他似乎自有说法。他说,有一次,家乡政府来人 在这座城市召开在外名流恳谈会,最初他以为对方没跟自己联系上,事后无意中看 到那份名单终于弄明白,副处级以上者才有与会资格,尽管他写了《寻找谎言》, 名字在各大媒体上不胫而走,可若是用世俗标准衡量仍然不属于名流。当时,他得 悉真相仅仅付之一笑,并没放在心上。过了不久,家乡来了几个熟人,一道吃饭酒 酣耳热之际,几位曾经对他十分敬重的昔日朋友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同 一个意思,这就是,他的出众智慧和过人毅力是人所共知的,因此,大家都以为他 应该混得比现在更好。也许借酒发挥,桌上的人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万亦晨请教怎 样才算更好,答案还是那个世俗标准,他迄今没有混上一官半职。 万奕晨告诉我,他打算跟世俗开个玩笑。他说以前从来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 这段日子经过收敛神智潜心研究,觉得官场某种程度上也跟写文章相似,其中确有 可循之规。他简略地说,一般说来,从一个职位上升另一位职位除了机遇加上层提 携这些本质性因素以外,还得有一定的时间间隔,即通常所说的资历。他再次声称 想跟世俗开个玩笑,就按照它的标准掉转方向,踏进仕途放步而行,而且,还要比 其他人走得更快。 越走越快,就像迈步在路上,身边同一个方向的路人形影闪烁迅速滞后,这就 是万奕晨身入官场最初一瞬间的景象。有一天,就跟前几次差不多,他进屋说有件 事要告诉我,随后跟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张纸,还是同样的红头文件,不过日期是 一周前的,他被任命为省艺术研究院副院长。我闭上眼睛刚要遐想就睁开了,是他 叫我睁开眼睛的,原来事情还没完,他的手伸进上衣口随即命了出来,他竟然又掏 出一张那样的东西,这次有所不同,是今天的日期,文件来头更大,叙述方式也换 了样儿,我接在手里逐字逐句地咀嚼了一遍,弄明白了,他已经被下派到位于本省 西南方向濒临湖畔的一个地级市,担任副市长。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清晨,我乘上了一辆驶往西南方向的有点儿破旧的长途汽车, 一路摇摆了3 个小时,汽车在湖畔城市郊外过境公路边停住,全体旅客被吆喝下车 进到路边小店,吃了一顿价格昂贵口味糟糕的午饭,又在吆喝声中返回车上。我在 车门口停顿了片刻,为的是朝市中心方向瞅上一眼,随后我就回归座位。汽车继续 行驶两时出了省境线,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正值秋末冬初,艳阳高悬将遍地 油菜麦苗收拢在金色光芒之中,触目全是沁答案心脾的被阳光染过的翠绿。又过了 3 个多小时,这辆车喘着粗气终于挣扎进了终点县城的客站。我从一大片接客牌子 上找到自己名字,然后随着举牌人改爬上一辆乡村客车。太阳西沉的时候,我俩跳 在地上,顺着路边一块足球场一般大小的打谷场往前走,尽头出现几排简易厂房式 的建筑,几个人在那儿等着,见面略作寒暄,这些人陪同我走进暄嚣的车间,浏览 堆放在地上的雕花玻璃器皿和正在吹制中的工艺流程。 这是我调换单位后首次出外接洽业务,据说这个邻省乡下出产的雕花玻璃器皿 出口颇为抢手。第二天中午,双方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就在我打算离开时,有人 喊说有我的电话,说筒那头是个陌生口音,让我稍等,随后,我听到了万奕晨的声 音。 万奕晨没有秘书代劳,亲自抓起电话拨进我办公室,进出口部目前只有我一个, 当然没有人接听。他想了想又把电话打进公司老总那里,老总问是谁,他没说自己 是副市长也没说名字,只声称是我的亲戚。老总说金澄出差了。他问去哪儿了,老 总说去邻省的一个乡镇企业。他问有没有电话,老总说了一遍,他记录号码但没有 立即拨打,随后,他放下话筒让秘书通知司机出车,朝这边赶了过来。 我没想到话筒里传来的是万奕晨的声音,我随口问他在哪儿,他说在我身边, 我说不可能,他说是真的,他确实在我身边,准确的距离不会超过50米,我还是说 不可能,他说我不信就掉头看,我转过身去,透过敞开着的窗户,我一眼就看见了 那辆顺着偌大打谷场悄然驶近的黑色奥迪轿车。 太阳收拢最后一缕光芒的时候,黑色奥迪径直驶进了那座湖畔城市的政府宾馆 院内,迎接我的是一顿丰盛而精致的晚餐,事是豪华大套房间里刚刚换过的干净被 褥、重新刷洗并放好热水的浴缸,当然,还有我急切渴望中的更加重要的东西。 有个梦开始频繁出现,我跟成奕晨并肩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我放步跟上。走 着走着我觉得两只脚有点异样,它们逐渐变得沉重迟涩,最后就像深埋在地底的树 桩似地怎么也拔不动。我被甩下困在原地,慌忙伸手去拉万奕晨,但没拉住。我赶 紧大声叫唤,他径自走着,或许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不予理睬,往前越走越快。 我无助地看看周围,四处旷野,天在迅速变暗,暮色漫空而来愈浓愈黑,一点一点 将我吞噬。我控制不住放声嚎哭,他没有回头,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逸出我的视 线,我的心瞬间收缩成一点像要爆裂开来,这时我醒了,夜半在床,一身冷汗。 万奕晨耽留仕途期间,是我最寂寞的人生阶段,我真实体验到独守空房这个古 代常用不衰的闺阁怨词是怎样一种滋味。每到周末,或是下班以后,或是半梦醒, 我老是沉溺于对他的急切思念之中,不可抑制地无数次重温或遐想两个人在一起时 的每个细节。这时候的我往往会变得空虚无聊甚至几近无耻。可是,我就是改不掉, 总是任凭这种既空虚又无聊又无耻的思绪像脱去羁绊的野马一般恣意横冲直撞。只 有当万奕晨从湖畔城市回来出现在面前时,这匹失缰之马才会急促收拢四蹄停止蹬 踢,不过,它并不是想要安静,而是演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疯狂。 真是这样,我所有的感官知觉都会放在久别归来的他身上,不仅仅如此,我的 听觉我的视觉还将另外织成一道坚韧的绳索拦挡在门口,防止他趁我不备在约定时 间内提前遁逃。在这一段珍贵而美好的时光里,我很少说话,照例用肢体动作表达 意思,点头或摇头,更多的是摇头。不管他对我多么好多么体贴多么温柔多么尽力, 我还是摇头摇头摇头。 摇头,不停地摇头,总是摇头,总是一夜无眠。并不局限于我俩的性事,还有 语言的交流,他说,我听。彻底长谈中他偶尔会抬腕看表,我马上摇头不止,我要 他继续往下说,不停地说,从黑夜说到天亮。我宁可让自己淹没在他的滔滔话语里, 也不愿哪怕是跟他一道共进梦乡。 我顾忌的是那个挥斥不去的噩梦,担心自己一旦闭上眼睛,那种可怕的场景就 会再现,躺在身边的这个血肉之躯真的会爬起来离我而去,任凭怎样呼喊召唤,他 不会应答不会回头不回停步,只会越走越远,最终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击退噩 梦只有一个办法,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让他的声音萦回缭绕一刻不停。 话题转到何艾身上,他声称这是一场错误婚姻,错的不是以以方,既不是他, 也不是何艾,更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周围所看到的绝大婚姻一样。我稍作琢磨觉 得这段话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而且结论过于极端,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以为听错了, 问其中是否有口误。他坚持了刚才的话,说每个字都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俩就此展开对话,他问稳定婚姻靠什么支撑,我说当然是以以方情感经济状 况生活氛围等等社会公认要素。他说不对,它托负的只有半壁江山,另一半得靠夫 妻性事。他随即说起了后者,而且用了那句老词,说男女性事既简单又复杂既复杂 又简单。往下他口气一变有点儿危言耸听了,说和谐必事的支撑点不在后天而是与 生俱来。依他的看法,每个人都有个近似于命定的性事形象,它跟你形影不离却又 模糊闪烁,最为常见的情况是,人们在实践中不经意地找到它时,自身婚姻早就木 已成舟。 我觉得这段话洁屈聱牙,问能不能举例说明。他抬眼朝我看了看,稍作停顿, 然后说了贯穿于自己整个生命的那个梦。 从梦系魂牵中踏步而来的最初是个幻影,当然,是个异性,看上去很美,很纯 洁,姿态摇曳,极具诱惑力。他竭力睁大眼睛,仅仅能看到个轮廓。她的出现使他 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性别。幻影时隐时现,渐行渐进,有一天差不多到了跟前,再走 一步他伸手就可触可抚了,他难以自禁地跨步朝前冲了过去,可是幻影倏地止步即 刻消逝,他遽然惊配并迎来了首次梦遗。 终于有一天,他抓住她了。那个瞬间头脑里像是经历了一次爆炸,他不动声色 地将心中的疑团带进日常生活中加以考察,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结论。 万奕晨认定,每个人都有个与生俱来的性事形象,就是那个梦中频繁闪现的幻 影。人们要么难以启口,要么视而未见,一个人真实生活中的性伴侣跟幻影仃对接 近或大致相符时,就构筑了和谐的性事。反之亦然。他强调说,最大的悲剧就是, 绝大多数人往往终其一生,也意识不到梦中幻影这种与生俱来的性事形象在自己生 命中的不可替代性。即使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人经历婚姻实践,心窍激启突然 明白了这一点,此时回首已经惘然。 话题再次转到何艾身上,他说他俩就是这样,两人最初也是用那些社会公认要 素为标准相互寻找并结合的,新婚蜜月期间,幻景曾经有过短暂藏匿,但很快再度 现身,后来他抓住并藉此明白了两人婚姻存在芥蒂的根源。此时此刻,他俩的孩子 万海天早就呱呱坠地,并且已经长成了少年。 他说了一个整夜,说完了,我跳下床拉起窗帘,天色已经透明,我随后推开窗 户,放进了饱含着湿润清气的明亮晨光。 那段日子一去不再复返,那些日子繁花放绽祥雨盘旋星月映辉,在那段日子里, 两个人身体相偎心灵互通神思交融,两个人的情感乘风而上冉冉提升达到了极至。 站在那样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上,真让人有点儿不寒而栗。 我打了一个冷噤,接着又打了一个。我突然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就是人生福 祉若不慎用必将透支那句话,听上去有儿宿舍又以像是谶语,它在我脑海部凸凹分 明纤巡毕现并且化成了能够透析一切的镜鉴观照着眼前。我指的是两个人相恋的过 程。我俩似乎走得太急太快太远前方已是路的尽头,这种不祥预感使我又打了一个 冷噤,我忍不住抬眼去看身边的万奕晨,他也在朝我看,目光深长而忧郁,像是看 穿了我的疑虑,又像是置身在跟我完全相同的心境里。 那段日子我的思绪还会继续腾升向前,依旧是围绕着那句宿命的谶语式的话, 充斥在我脑子里的是,倘若它真是颠扑不破规则的话,那么,尘世中所有喧嚣繁华 辉煌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被窥伺而动的神秘力量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