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松龄园公墓”上有一方平台,是花岗岩铺就的,粗糙,却平,很像一座“天 问台”。从“天问台”上看下去,是一组一组白色、灰色或黑色的墓碑,打开的扇 面一样,曲折有致地铺陈出去。放眼望,最远的地方,仿佛就连上了大海,白色的 浪花起伏之间,一方一方墓碑,竟恍如翻动的纸牌…… 这种感觉不是谁都有的,需要阅历,需要独特的感受。 年逾古稀的罗芝品先生有这种感觉,他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握着一手牌,看你 如何去打。二十一点、红心大战、升级或者桥牌。 作为晚辈的高方漠和妻子张小磊,走进墓园就感到一种习惯性的压抑,很少会 产生遐想。十几年来,他们在这个墓园送走了好几位老人——父辈的挚友,也算是 世交了。公平地说,这十几年,“松龄园公墓”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园区的建设也 越来越注重体现人文精神,秀丽而静雅。草坪、矮松、花坛、甬道……遥对远处海 面的点点白帆、鸥影,从美国回来芝品也感慨这里的环境安宁中透出祥和,与国外 的许多公墓一样幽雅、洁净,不由露出终归要“叶落归根”的意思。 有一刹那,小磊很想问一问曾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的罗叔叔,去国近 五十年了,为什么还不下这一段故乡情结?却终于没有出口。 “松龄园公墓”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平台建设的,高方漠和小磊陪着罗叔叔来 这里拜祭长眠于此的四位亡友。 天气极好,湛蓝的天空澄澈无比,几朵吉祥云如白荷似的飘在空中。三人从 “天问台”下来,循着蜿蜒的甬道慢慢地走着。由于亡者先后离去的时间不同,便 分葬在几个不同的区域:本二区,一块厚重的花岗岩墓碑,上书——高鸿鹄字致远 (1916—1994)碑后的铭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高方漠看着罗叔叔 恭敬地给自己的父亲献上一束玫瑰,深深地三鞠躬,再闭目瞑思,默默地祈祷着。 无法知道罗叔叔此时的所想,高方漠却很想告诉罗叔叔,其实父亲并不总那么自信, 也曾有过自问: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西五区,汉白玉的墓碑镌刻着——周同侃字健夫(1918年——992 年)碑后的 铭文: 悬壶济世 仁厚博爱 罗芝品在弯腰献上玫瑰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方漠和小磊不由对视了 一眼,当年为周叔叔送行时,他们就觉出人群中的唏嘘声是最稠的,显然不仅仅是 因为周教授的医术高明,更在他的人品医德,深深地感动了数不清的病人和他的学 生、同事。 南一区,墓碑是墨黑墨黑的大理石,阳光下有一种金属样光泽——张南山字子 楠(1916年—1977年)墓碑铭文两个字:问天罗叔叔深深地低下头,竟没有止住泪 水:“子楠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走得这样早啊!”小磊也已泪流满面,这是她 父亲的合葬墓。父亲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不久去工,母亲就去了美国,在新奥尔 良又生活了十六年。去世前几年母亲有了一个怪癖,常去教学后面的一处公墓静静 地坐着,并不止一次地说她喜欢那里的平和宁静、与世无争,但是真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却清楚地表示一定要回到父亲身边,葬在一起。她希望永远的安息这地是:背 后有山,眼前有海,头顶是一无遮拦、一碧如洗的蓝天……她知道父亲一辈子耿耿 的就是深邃无际天空……一个核物理学家永远的梦。 东二区,墓碑是极其朴素的中灰色青白玉——王扶昌字炳彰(1917年—1990年) 墓碑铭文:两袖清风归去罗叔叔三鞠躬之后轻叹一句:“好一个两袖清风,炳彰史 当得!”高方漠和小磊对王叔叔的淡泊名利,潇洒人生也很有同感,还有合葬一处 的齐影惠阿姨,二位老人对晚辈的慈爱与包容,常常是溢于言表的,足够晚辈一生 受用了。 走到此罗芝品手捧的花束已经送完,每一个墓碑前,都是六支鲜艳的玫瑰。六 支,一定寓意着什么。 罗芝品不堪疲惫地坐在石阶上,极深情地说道:“近些年,我在国外常常想他 们,有时想得很苦。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此生却有五个,甚幸啊!” 高方漠和小磊当然知道罗叔叔的所指,当是几十年青岛知名度很高的“桥牌六 君子”。除了现在墓园里阴阳相隔的五个人之外,还有一位便是如今史学界的泰斗 陆笑乾先生。近几日陆先生仙染小恙,不便外出,前日,高方漠和小磊陪罗叔叔已 经看望过他了。 说起来,高方漠应该算是陆笑乾的关门弟子,是“文革”后陆先生收的最后一 个研究生。陆先生曾说要把一辈子的学问都教给他,甚至在师生合著的《中国历代 文学批评史》署名时,还表示他的名字模放在高方漠之后。高方漠当然绝不会僭越, 但对恩师的一份感激地真真的永留心底的。 几年前,陆笑乾曾送高方漠一幅立轴: 书读透了心自静 道理明了思无邪 父亲高鸿鹄看了后,只说一句:陆笑乾一辈子的学问尽在其中。 这幅立轴罗芝品前日是看过的,此时他眼望长空,沉思良久,喃喃地说:“想 这里的碑文,该都是陆笑乾所撰了。” 高方漠和小磊未置可否:罗叔叔猜得八九不离十吧。 罗芝品也并不等回答,顾自说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我的墓碑上能留个什么文 字,笑乾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