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根据《桥牌竞技大全》(1936年版英国伦敦MOLINA出版社出版)的原则,大满 贯竞叫的宕率为零。所以,当罗芝品叫出七红桃的时候,张南山便真正地激动起来,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再叫了七无将。 “七无将?”身后茗观阵的周同侃与陆笑乾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 他们都是桥牌高手,从刚才的叫牌次序中听不出张南山会叫“无将”作局的意 思,而张南山偏偏要打最高绝局——大满贯,而且是最后主叫。他前此是一次也没 有叫无将的,这不大合桥牌竞技法则。 “当然是七无将。”张南山颇为自负地应了一声。 “是的,该叫一个七无将了。”高鸿鹄颇有深意地接了一句。 大家忽然从高先生的这句话中悟出些什么。这六位西南联大的校友,从抗战胜 利重聚岛城后,这几年因为桥牌几乎每周必会,在圈内得一雅称——桥牌六君子。 此时此刻,这六位正值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各路精英,都为张南山叫的这一副绝 牌感慨系之——也许,今夜这一局牌,这是他们的散伙牌了。 这是1949年5 月21日。是青岛5 月的一个普通之夜蓬莱路1 号,王扶昌先生的 庭院里,丁香花开得繁盛。在这座标准德式建筑的相当敞大的院子里,虽然只种了 两棵丁香,但那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儿,似乎不愿辜负了五月的细雨和温煦的阳光, 在稍稍的蓄蕴之后,便把那淡淡的却清冽的芳花弥漫了整个儿一条蓬莱路,并翻越 了布满铁蒺藜的矮墙,直飘进了山东大学的校园。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庭院之外,全市、全省、全中国都处在一场天翻地履的巨 变之中。随着国共内战的大趋势越来越明晰,蒋介石的几百万部队已经溃不成军, 虽然表面上蒋还占据着以长江为界的半壁江山,但也只是“表面”而已。共产党解 放军攻势凌厉,山东省已基本解放,青岛成了真正的孤岛,国民政府的大小官员是 走是留,走走留留,人心惶惶,改朝换代已是定局。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未来去向, 就是自己不想,也早有人在做安排了。 张南山是性情中人,他恃强好胜惯了,现在手中有这样一副好牌,他硬硬地叫 出七无将,原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一个“七无将”,将今晚的牌局引入高潮。 24轮次的牌局中有一个基本概率,总会出现一次(或者两次)竞叫至小满贯抑 或是大满贯的局面,但这大多发生18—22轮左右。而且,出现这种牌势,敢总是叫 小满贯的概率相对要高一些。但今晚反常,第一轮次西家的高鸿鹄与东家的王扶昌 就叫出了一个小满贯,并且居然做成功了,这使自以为桥牌技术上高人一筹的张南 山颇为懊丧。因为他喊了“加倍”,所以,第一轮次过了,他和罗芝品就处于绝对 的劣势了。但奇就奇在双方仅战了三个平手,第五轮上张南山便摸得一牌,而他的 联手罗芝品似乎手气也不错,仅仅两个半回合的竞叫,罗芝品就叫出了七红桃。生 性好斗、在中国物理学界有着极高声誉的南山教授,立刻主叫了七无将。 性格即命运。 以张南山的气性,他要赢,而且一定要赢一个“七无将”! 虽然牌局是在24界线上来才能定胜负的,但奇局出现得愈早,机会的把握就愈 重要。不仅仅是桥牌,也不仅仅是物理,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通理都基本遵循这一个 原则。 在一片惊讶与叫阵的情绪里,高鸿鹄首攻了一个方块3.因为在听叫中高鸿鹄已 经明白,张南山、罗芝品都不曾叫过自己手中的强项方块。按常理计算,如果有一 张制约张在对家王扶昌手里,则应该——也只能是方块A.输赢在此一搏! 好戏开始了…… 1949年,中华民族一个划时代的历史时刻。载入史册的三大战役,已经基本上 决定了蒋介石与毛泽东进入史书的地位,而一个为共产党人所佳导、所宣传的人民 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已经在世纪的平线上露出了愈来愈明晰的亮丽曙光。 选择,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德劭望重的胡知之先生早已派入为张南山、陆笑乾、周同侃、罗芝品送来了直 飞台北的机票。这两天里,胡先生又亲自为两封电报,催促四教授尽早启程,并殷 殷叮嘱必将家人子女全部带上。说23日从青岛起飞的是最后一次军用专机,机长手 中有张群的亲笔信:张南山等四教授及家眷,只要有教授本人所执之机票,无论携 几位子女亲眷,一律可以登机。 “这是特别照顾之中的特别照顾了。蒋介石终于也知道集揽人才了。”在谈到 电报时,周同侃不无调侃地感慨。 “非也,周先生错了。这是胡先生在想着我们。”罗芝品接着周同侃的话说, “我这次决意去台湾,也就是冲着胡先生去的。我历来赞成胡先生的‘少谈一点儿 主义,多研究一点儿问题’的口号。中国这些年,假若什么主义也没有,不知道会 打多少仗,少死多少人,少流多少血;而我们,又可以我做多少学问?” “学问是个鸟!”张南山虽然是个大教授,但同侪之间说起话来,却是最粗的 一个,“你们说说谁有学问?你?我?不是胡不是娘西匹的蒋介石?” 张南山从美国归来,是教育部特批每月700 钢洋的正儿八经的大教授。比起陆 笑乾、周同侃、罗芝品的薪水,他是要高出一倍不多的。这是一个标志,说明了张 南山的价值。尽管当年同是热血青年,同在西南联大读书,但张南山留学美数年, 作为爱因斯坦的关门弟子和实验室助手,归来之日,便被刮目相看。他也是真真的 受之无愧的。特别是与张南山同一教研室的罗芝品,深知张先生的学问、能力与分 量。若不是张南山,胡适之先生即使送了机票,也未见得会连拍两封电报催促。但 张南山尽管已是中国物理学界的一位权威,于文化修养上却一直没什么太大进步, 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湖北九头鸟”,开口不带粗话俚语就不是他张南山了。 陆笑乾却不买他的账:“子楠兄差矣。毛润之就有学问。” “毛润之是谁?” 张南山话一出口,举座皆惊,继而哄堂大笑。 张南山却被笑傻了:“咦,你们笑什么?毛润之到底是谁?我张南山是真不知 道嘛。” 周同侃几乎笑岔了气,他捂住了肋叉,指着张南山说:“笑的就是你个‘不知 道’!张南山,字子楠;毛泽东,字润之啊!” 张南山这一次是真愣住了。英雄毕竟识英雄,对毛泽东,张南山心里还是相当 钦佩敬服的,他知道那里领着一帮子农民上了井冈山,从那儿穿草鞋、吃红苕、爬 雪山、过草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千折百磨,才打出今天这一片改天换地大气势 的真英雄。 陆笑乾仍不相让。他是胡适这的真传弟子,在中国经史研究上也颇有建树,胡 先生的催行电报中,他排名第二。但他谨遵“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决心和战 乱之后才得以团聚的老父老母一起迎接“大变故”。何况,教过小学私塾的老父亲 洞若观火地点拨他:“逆天意者必亡,顺民心者必昌。”老爷子子对共产党极有好 感,对毛泽东的文章书法也钦敬有加,这对陆笑乾的去留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影响。 他对张南山说:“毛润之你不知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子楠兄不能 背诵的吗?” “这我当然知道。”张南山来了精神,“中国自古至今,出过两大诗从。一个 是曹操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个就是毛泽东,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 雕。’好,漂亮!写此词者,真大丈夫也!” “曹操你知道是曹孟德,为啥毛泽东你就不知道是毛润之呢?”陆笑乾还在 “逼张”。 “耶?”张南山的粗眉立了起来,“你陆笑乾还真要来考我?我倒是要问问你, 难题就免了,你堂堂一个经史大教授,知道铀原子的排列方式吗?知道核反应时的 光谱表吗?” 张南山就是张南山,他总是在一些不必认真(敢许正该“认真”)的地方忒认 真。 周同侃赶紧出来做了和事佬:“好了好了,学有专长,各有强项。我们还是确 定什么时候启程吧。” 四位教授中,罗芝品、周同保是赴台派,陆笑乾是守陆派,只有张南山的走与 留还没完全决定。 罗芝品和周同侃是非常期望张南山与他们一起飞台北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有张南山与他们同去,台北方面的接待与安排自会礼高一等。而白领长衫、士为知 己者死的中国知识分子,最看重的也是一个“脸面问题”。他们最期望的结果是张 南山还能能够动员陆笑乾一起飞。 他们这四位商议如此重大的事情,并不避讳已在商界做事的王扶昌和面目始终 不清但友情依然的高鸿鹄。学生时代的友谊,再加上战后小安所建立起来的“牌谊”, 确实结成了他们之间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原是淡淡如水的,但因为 有桥牌,他们便如同是弈友,而奕友之情又浓于酒,甚至须臾不可离,再加上牌品 如人品,他们早已相知相熟。但这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君子之一的高鸿鹄先生,今 日却肩负重任,他用了不少的心思才通过王扶昌把他们聚拢——毕竟,离台北方面 军用专机真正起飞,只剩了不到40个小时,胶东特委交给高鸿鹄的任务能否完成, 就看今晚这一局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