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乎高鸿鹄的预料,方块A 在罗芝品手上。 高鸿鹄攻出方块3 之后,罗芝品放下了手中的牌,只有一张方块,但恰恰是A. 亮在大家面前的罗芝品那一套明手牌,红桃长套漂亮得不可思议,举座皆惊。主动 权已全都在庄家张南山手里了。 但严于逻辑的张南山发现,梅花上还是很有险情的。罗芝品的两张梅花都是无 制约张,而梅花A 虽然在自己手里,但梅花K 与Q 却在对方。假若是都在一家手里, 只有长套相逼并施以烟雾,让王扶昌或是高鸿鹄在最后关头迫出一张大梅花,否则 他的这个七无将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张南山拿着手中的牌有了一个“长考”。 王扶昌和高鸿鹄也在琢磨,张南山究竟在哪一副牌的哪一张上犯了难? 桥牌是一种很严谨的智慧竞争,在高手的对抗中,几乎无运气可言。牌点与胜 率是完全可以运算出来的。但是能否把握机会,却要听推论与魄力,这点仍然是决 定输赢的主要因素。 陆笑乾与周同侃是不大与上的两对搭档对阵的,陆笑乾太飘逸,周同侃又太忠 所以他们虽是高手,实践上却是最好客。对阵时他们从不插言,心中明了;洗牌时 又有适时的评点,鞭辟入里,所以多年来他们也是“铁牌友”,局局不落。此刻, 作为局外人,又看了两家牌,他们对张南山、罗芝品是否能打成这个绝妙的七无将 最心中有数。因为,现在起决定因素的已不是庄家张南山,而是对手高鸿鹄,要看 他能否把握住后赢的花色——梅花,这是需要一点儿判断与胆魄的,稍有一丝疏忽, 张南山的七无将就做定了。 桌上已放下四墩牌,高鸿鹄已垫出一个梅花2.牌势渐紧,玄机莫测。 正在这时候,保姆上来了,与王扶昌小声耳语:“王先生,来电话,急事!” 王扶昌听了,看了高鸿鹄一眼,只得推牌叫停。 张南山却急了,连声道:“怎么、怎么这会儿来电话?影惠不是正在我家里吗? 有什么事,叫李芸帮她处理一下就是了嘛!” 高鸿鹄却笑了,说:“扶昌的家务事,你太太也插得上手?去接去接,我们等 着你就是了。” 张南山已把逼张的策略想好了,正准备以罗芝品的红桃长套收墩,看着高鸿鹄 的垫张大喜!无奈此时也只能放牌、抽烟、喝茶,让王扶昌去接电话。 不觉间,丁香的花气就弥漫进来了,陆笑乾不由得喝一声好:“我喜欢青岛, 最喜欢的就是这五月丁香。别看汇泉里的樱花妩媚,但那是日本鬼子的花,看着漫 山遍野,绮丽无比,却是太过张扬、浅薄。丁香却不是,只一株,一了,就有暗香 逼人,让你心神荡漾。哎,难得炳彰兄这房子庭院。” 罗芝品听了,便接着道:“陆先生又不准备走,王先生这么大的一座楼房,您 不妨搬过来?” 陆笑乾说:“不可、不可,炳彰兄这是祖业,他家大业大亲戚多,你们忘了, 前年春节也是在这里打牌,他们家亲戚朋友都快打地铺了?” 于是转而说起了王扶昌承继的这一份家业。他原本是学化工的,抗战胜利后, 他匆匆从贵阳的西南联大赶回青岛,苦苦撑持8 了八年的老父亲,却在亲眼见到日 本鬼子投降后,驾鹤西去。身后留下了两间纱厂,还有三处商号,王扶昌不得不接 过来。这样,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教授累下了,一不小心,成了青岛市商界的知名士 绅。至于国家巨变,移居海外,他是想也不曾想的。 “鸟的家业!”张南山又出了粗话,“朝上追三辈儿,哪家里还是农民?‘君 子之泽,五世而斩。’中国世代为官宦的人家,能有几家后代继续发达?刘墉那样 豪盛不也是败了?大概也就是曾国藩吧?……他的孙子,不也留了美?” 正闲聊着,王扶冒匆匆进来,对张南山说:“这牌,就不打了吧?影惠电话上 说,李芸应该赶快住院,叫我用家里的车去接呢。” 张南山脸色一变:“李芸怎么啦?我出来时她还好好的嘛!” 王扶昌说:“影惠说她要住院,必有住院的道理。你赶快跟我走!” “什么病嘛?”张南山手中还握着那一副好牌,不舍的样子。 王扶昌看他上来了呆劲儿,正色道:“先兆子痫。” 周同侃听了便一跳,说:“赶快赶快!”又问王扶昌:“没抽风吧?” 王扶昌说:“听影惠说,李芸只是眼睛发花,累得不行。看过她的腿,肿出窝 儿来,又以说顶门心子疼得一跳一跳。影惠是妇产科大夫,这种事儿岂开得了玩笑? 咱们赶快走。”他又对周同侃说:“健夫兄,你也上车一同去吧。” 张南山仍不肯放牌:“那……这副牌?……” 高鸿鹄却干脆:“就地阖牌。处理了夫人的大事,回来咱们再接着打。” 张南山指着周同侃和王扶昌说:“生孩子的事儿我不懂,全靠你周健夫与齐大 夫了,坏了我张南山也不能坏了我儿子。咱们走。” 王扶昌对高鸿鹄几位说:“好在家里宽敞,你们就稍坐。一切安顿好了,让影 惠照顾李芸,我们回来再战……” 王扶昌的1947年福特,在青岛也是辆很扎眼的车。为了省出点儿空间,王扶昌 自己驾了车,周同侃坐在旁边,张南山则拥了妻子和齐影惠一起从在后排上。 张南山握住李芸的手,问了一声,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便有些嫌齐影惠太着急, 耽搁了他的一副好牌。 齐影惠却不让:“没见你们这些男人,还是大教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 打牌?胡适之不是安排了专机接你们去台湾吗?李芸这个样子我看你怎么走?” 张南山却豪爽一笑,说:“人生如牌局,谁知道到底谁是赢家?我和罗芝品今 天抓的这副牌,实在是太难得了。齐影惠,你不知道打牌乐,怎么会理解我们打的 这一散伙牌中的大满贯的滋味呢?” 齐影惠便笑了,说:“看张先生这样子,是不准确飞台湾了。” 周同侃却急了,忙回过头来说:“飞是一定要飞的,胡先生的良苦用心我们岂 能辜负?只是这些年里战乱惯了,总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道是‘别时容易见 时难’,所以,我们才有心思打这一局散伙牌。不过,张先生他们今天抓的这一手 牌,也实在是非同寻常啊……” 一句话,又搅起了张南山的趣,他对开车的王扶昌说:“炳彰兄,你说今天是 不是有点儿邪?哪有开局你们就抓了一副小满贯的?而且是死战。咱们这一轮…… 也不过是第五轮吧,我们就叫出了大满贯。照这个样子抓下去,准能做成几副怪牌 局呢。” 王扶昌边开车边笑说:“‘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最难测的就是牌势牌 局。你不记得有一次,一晚上就没有一家做成一局的?那才叫邪哪。” 张南山想想也是,便说:“牌如人生,谁也难测。但桥牌的好处是你自己可以 把握,可以算计,不完全是靠运气的。” 齐影惠真急了,大声说:“哎哎,这是送李芸去医院啊,你们一路上怎么没了 别的题目了?”她拥了李芸一把,“你就真舍不得说说你的这位大教授?” 李芸笑了,她的手还被张南山紧紧握着,半个身子也靠在张南山坚实的怀里。 虽然被齐影惠的紧张搞得自己也有些怕,但小家伙刚刚在肚子里还动胳膊动腿的, 又有张南山在身边,她觉得真有不该有什么意外的,便说:“你说他们是些大教授? 我看全是些大男孩。王先生不算。” 满车的人就都笑了。 生命就是这样,不是真正的灾难顶头压来,人们总是在寻找可以使自己欢乐的 时间、空间。七七事变,国难当头,一个个热血青年、知识分子都是义愤填膺、慷 慨激昂;近几年的国内战争,似乎就不完全是这样了,人们最大的情绪是厌战,希 望和谈。和谈不成,则希望战争尽早结束,尽早给平民百姓一个安宁喘息的时日。 在1949年的5 月,青岛已成孤岛的情下,真正为这一“形势”紧张的大约只有 两种人:一种是渴望胜利的共产党人和追随者,他们正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激动着, 欣喜着,努力争取着最后的胜利;一种是真正依赖于国民党的政客与军人,他们是 贼船上的划手,无论船漏奖折,前途叵测,也只能拼了老命地摇桨举帆扳橹,以求 活命了。大多的百姓都被带来的穷困与匮乏所累,他们考虑与寻找的只有钱和粮食, 还有一瓦庇天的安定。 张南山这阶层的知识分子,毕竟不同于平民百姓,他们受到的经济压力大大小 于芸芸众生,尽管战乱频仍,但手中一册书,桌上一碗粥还是有保证的。至于跟谁 走,去与留,大多也不是以政治或者经济为思考点,而是以家室与亲情的累与不累 做决定的。 张南山正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与分量。抗战胜利,他决意放弃美国那么 好的生活与工作条件回来,就是要报效这一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的。没想到一下飞 机就逢上内战。他回来之后选择了山东大学,也是因为这所学校在青岛可以偏安一 隅。南京政府花那么大的本钱想留他在京都工作,他都婉拒了,其中一个主要原因 就是青岛属于国共两党的非战区,打不起来什么仗。而现在,最后时刻的走与留, 却要他再做决定了。 他的决定并不复杂,就最决于李芸与儿子——他认定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 “儿子”,预产期是6 月2 日。 在罗芝品与周同侃与他讨论去台北的问题时,他明确表示:“台湾若是没有青 岛这种医疗条件,我是要让李芸在青岛做月子的。” “三个小时,只需三个小时就可飞到台北。周先生是名医陪送,不会出问题的。” 周芝品生怕事情有变,一再宽慰。 “我是说做月子。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孤岛上,又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官僚政客, 谁会为我一介穷教授的老婆做月子考虑?” “青岛就行了?”罗芝品还想争辩。 “青岛不行,中国就没有行的地方喽!”张南山倒是很较真的,“山东这么大 个省,找几只鸡,买几斤鸡蛋,熬个桂圆汤,总还会有办法吧?” “这么说,子楠兄是不准备去台湾了?”周同侃问了一声,“你以为共产党能 治理好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美国会支持毛泽东?” “至少,美国不支持蒋介石。输都输成这样儿了,还在这里你下野、我上台的 乱吵乱搞,岂有不败之理?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兄弟阋于墙,外人侮之。’就看 国民党这个气势,也是非败不可的了。” “依子楠兄之见,是准备吃共产党的饭了?”周同侃再追问一句。 “饭总是要吃的,也总是有得吃的。我张南山在中国这么大的地盘上没有饭吃, 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关键是‘儿子’,我得让他不再遭受我们这些罪。” “我保证让李芸平安生产。”周同侃有些急了。 “你能保证他们母子能做好月子吗?”张南山认了个死理儿,“我并非一定要 留在青岛,等李芸生了儿子,一切顺利,儿子满了周岁。我再去台湾教书,难道就 迟了不成?” 张南山这么一说,周同侃、罗芝品反而无话了。他们谁也不能预测一别会是几 年、几十年,抑或是永远? 这是昨日的争论了。此刻,坐在去医院的车上,周同侃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 莫出问题,莫出问题。只要李芸不出事儿,还是要劝张南山先飞台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