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桑塔那2000在宽阔的国道上轻捷地疾驶着。车窗摇开一道窄缝,车内便凉风习 习。 罗芝品坐在后座上,看着前边驾驶座上小磊熟练驾驶的前影,对身边的高方漠 说:“有一个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太太,是难得的福气啊!” 小磊看着后视镜说:“我还年轻吗?” 罗芝品由衷地说:“当然,是比较而言。可在我们这些老头子面前已经足够了。” 他又转向高方漠,“也许我不该问,你母亲为什么不与你父亲在一起?” 高方漠知道罗叔叔很想了解一些父亲的情况,就慢慢告诉他:父亲虽然是1937 年就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干部,解放后依然是历尽磨难。一场“反右”,心力交瘁, 十年“文革,以人逃厄运。用父亲的话说,是血水里泡过三次,碱水里煮过三次, 清水里漂过三次。 在一次与父亲的长谈中,父亲特点强调,阿·托尔斯泰说的“在清水里泡三次, 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是把次序弄错了,那样出来的革命知识分子PH 值不对,杂质仍然很高。而按他的“三次论”锻炼出来的中国革命知识分子则比较 纯粹。 经历过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多次“运动”,父亲把一切都看得明了,清了,淡 了,早就不计较碌碌红尘中的小名与微利。 80年代中,父亲离休了,家里开始真正的门可罗雀。但父亲毕竟是从副省长的 位子上退下来的,忽然的清淡,仍然是破坏了生物钟,有些难适。母亲是“文革” 初期就自杀了的,父亲“解放”之后,倒是不少人想为他再牵红钱,重续新弦,老 人家却一概拒绝。 父亲一直不肯让高方漠和小磊搬出去住,“你们正是做事业的时候,哪有那么 多的时间去处理日常杂事?在我这里,有保姆、有厨师、有通讯员,为你们也就是 为我嘛。这种问题都想不通?……”其实高方漠也知道,父亲还是常常感到寂寞的。 后来,父亲带着家人从省城一同搬回青岛,住进海边的一个疗养胜地,心情似 乎好了一些。 那一段时间,高方漠常和日益衰老的父亲,在每日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就 到海边散步。 高方漠也渐渐人到中年,才逐渐知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那些革命业绩,知道了 桥牌六君子的往事。那里边似乎包含了父亲心中太多的隐痛。 王扶昌叔叔在刚刚解放的时候,就把两间纱厂,三处商号,将近一个亿的财产, 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捐献给国家。这样的人1957年还是被打成了右派…… 小磊的爸爸张南山和陆笑乾先生,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颇 多建树,五六十年代却也戴过“右倾”的帽子,“文革”中最早受冲击,当然的 “反动学术权戚”…… 周同侃作为医学院的教授,救死扶伤,以人道主义为本,却被说成是“骨子里 向往国民党”,多次运动都难逃厄运…… 父亲为保护这些老友,尽力了,却又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父亲对这些老友的感 情,是非常复杂的,复杂到他根本不可能对别人,包括高方漠和小磊讲清楚。他惟 一讲清楚的一点是:到他告别人世的时候,不要葬在省城的革命公墓(虽然母亲已 经安睡在那里了),他要在青岛,就在“松龄园”,静静地与老友们相聚。 ……海边的黑松林深处,有一堵矮墙。矮墙之外,就是倔立千百万年的礁石和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潮汐涨落的大海了。父亲的散步,常常是以走到矮墙可以看到 大海为止。夏季人多,冬季风硬,父亲都是走到矮墙就回头的。若是春秋两季,天 气又好,父亲则有兴趣再沿矮墙向东走去。走到尽处,就可以看到现在是海军某司 令部的房子了。父亲总会提起,他的中学时代就是在现在的司令部里度过的,那时 候,那片房子是青岛市中学,在这个中学里,走出了许多当代名人。 有一幅画面高方漠是永远不会忘记的:父亲曾站在矮墙尽处的礁石边,拄着手 杖,任海风吹着他那已很稀落且苍白的头发,注目夜色中的海天极处,很久很久, 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革命,真不容易啊……”想了想,父亲又说:“总有许多 人,是要做出牺牲的,也许,是不应该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