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扶昌开车把张南山和周同侃送去接李芸和齐影惠的时候,保姆再一次进来, 让高鸿鹄接电话。 罗芝品正在整理桌上的牌,他有一种预感:今天这局牌是打不成了。 但是,这局牌实在是太奇妙了,打不成也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取了四张纸。三 张给了陆笑乾,一张拿在自己手里。他请陆先生帮忙,把高鸿鹄、王扶昌、张南山 的牌型一一记下来,自己也把手中的牌型抄下来。他说,改日再请陆先生复张,他 希望能把此局牌重新打完。 陆笑乾却一笑,说:“莫非研究理科的人,个个是你罗芝品这样的思维?既然 还想将来有一日把这局牌做完,何不就此把这副牌按照现在这样子封存了,日后果 真还有时日再打,照原样子各归各人手里不就成了?何劳你我再抄一把牌型?” 罗芝品一听,自己也笑了:“我是真糊涂了!” 陆笑乾轻叹一声:“真这样子存了牌,倒真像是散伙牌的意思了。日后果真再 摸出来重打,那才真是人生命运。” 罗芝品还是担心张南山那边的情况:“不知李芸的情形到底严重不严重?只愿 她是小恙,能坚持到台北就好了。” 陆笑乾说:“依我看,齐影惠这样着急催着去医院,恐怕不会是小恙了。” 罗芝品一听,又有些急:“这可就坏了,这样,子楠兄是绝对不能飞台北了。” 陆笑乾就又接了话:“我看也是。” 罗芝品仍然着急:“陆先生你已决定不去了,子楠兄再不去,我看,什么胡适 的电报,张群的手谕,恐怕连23号的飞机都不一定会开了!” 陆笑乾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大狗不叫,小狗就也不叫了?大猫无鱼,小猫 焉知一定无鱼?罗先生,莫太轻看了自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养浩早有曲儿 唱过:”伤心秦汉主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 看这历代纷争,哪有过老百姓的好处?只要让百姓少遭一点罪,少死几个人,就算 是好皇帝了……“ 他们边说边把一副牌包了起来,东、南、西、北四家,各用一张纸包住,上面 既写了姓氏,也写了坐位与有局无局,张南山已收的四墩牌原样复位,码成一叠。 正这时候,高鸿鹄匆匆进来,脸色也显得有些不对劲儿,见了他们两位,压低 了声音说:“实在是对不住了,有些情况发生大变化。陆先生,你今夜就不要回家 了,嫂夫人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出来。” 陆笑乾和罗芝品听了,心头一紧,忙问为什么? 高鸿鹄说:“刚刚接到朋友的电话,国民党是急了,要对有影响、有资格的民 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实行绑票,一律押到台湾去。真不愿意去的或是与共产党、 解放军方面有了联系的,则实行就地撕票处理的办法。朋友说,考虑到陆先生早就 扬言不准备去台湾,他们的毒手可能首先就伸向陆先生。所以,得到这个消息,朋 友们就已经把陆太太接了出来,这边通知了我,让我请陆先生也立即换个地方。” 陆笑乾一听便急了,连声问:“可我还有高堂父母,还有大章小章两个儿子!” 高鸿鹄说:“不碍事的,他们早就顾不了这么多了。那密令朋友们是拿到手的 :只绑架名人,不绑架家属。” 陆笑乾再问:“果真?” 高鸿鹄便正了颜色:“果真。这事我敢有一丝丝儿差错?”他接着对罗芝品说 :“罗先生也得麻烦你一趟。炳彰兄和齐影惠也得转移,他们夫妻也是上了黑名单 的,不走也得被他们抓住,撕了票也有可能。” 罗芝品大惊:“这么严重?这国民党也……”他找不出一个词儿来形容,因为, 他心里还是信得过国民政府的,况且,他是要去台湾的。 高鸿鹄眉头一蹙,说:“事到如今,我也就多说两句。炳彰兄是一直帮助了解 放区的,许多物资、医疗,乃至经费,炳彰兄都为解放区尽力而为。我的身份,今 天两位也自然明了了。我们现在,不但要改变一个旧社会,还要建立一个新中国, 也是极需各界、各行、各种有识之士与我们合作的。我们对朋友一视同仁,也希望 一切朋友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建设新中国。当然,因为各种原因,要到台湾去的, 我们也能理解,一概不强求……” 罗芝品听到这儿,心中算是真正了,他急急地打断了高鸿鹄:“高先生,你也 别说那么多了。你只说说,现在,谁有危险?” 高鸿鹄听了这知,反而一笑:“现在,第一有危险的当然是我了。我们的队伍 里刚刚出了一个叛徒,他把胶东特委最近的行动计划全部交待了,自己也答应带老 婆孩子一起去台湾。这样,保护陆先生、张先生、炳彰夫妇就是头等重任。罗先生, 现在也只有你可以立即去医院找到炳彰兄,告诉他,立即把张先生夫妇一起带出来, 开车到大湛山村找卢先生,这人炳彰兄会认识。卢先生会带他们到一个绝对安全的 地方。”说到这里,高鸿鹄的眼睛里闪出自豪的神采,看看两位老同学说,“青岛, 最多还有10天就要解放了。这会儿,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一切都在向好处转变。老 百姓受苦的日子马上就会结束了。” 罗芝品终于明白,他们这散伙牌现在是不散也得散了。国共两党斗了22年,大 势已经明朗。他出身于豪绅人家,所以对共产党还有畏惧心理,这次决定去台湾也 与此有关。但眼前的高鸿鹄、王扶昌竟然都是共产党的人!以他们的人品,他双双 觉得共产党若都是这样,未见得会有多么坏。高鸿鹄自家性命难保,还在为朋友着 想,而且谈起胜利来充满胜者王师的气概,这不能不让人钦佩。 只是这么晚了,世道又不太平,叫他一个人如何去医院呢? 高鸿鹄看出他的为难,一笑说:“罗先生不必害怕,黑名单上绝对没有你的名 字。朋友的车已在门外等着送你了。当然,是黄包车,罗先生委屈一下吧。” 罗芝品忙应道:“哪里哪里。知道是这种情况,我怎么也要去看看几位仁兄与 嫂夫人的。”他边说边把码在一叠的牌收到他的皮包里,依然有些恋恋,“这副牌 不能丢。终有一天,天下太平,我要和几位仁兄将这一副牌做完。” 高鸿鹄就笑了:“说得好。我们终会静下心来专做牌局的。” 陆笑乾一直没说话,见罗芝品已经要走,也知道自己必须跟着高鸿鹄走了,便 叹了一口气:“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像高先生如此处变不惊,把事情办得这样针 脚绵密,情理至中,毛润之不得天下,岂有天理?” 罗芝品匆匆到医院把情况简要说了,张南山大惊,几句粗话破口而出:“去他 妈个娘西匹!好歹他们还给过我一个少将军阶呢!这会儿倒要来抓我?” 罗芝品说:“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挨骂的也听不见。诸位还是赶快按高先生 的安排行事为好。” 王扶昌心中有数,说:“事情也在预料之中。哪个要得天下的不是想着要人才, 要钱财?现在,赶快把嫂夫人转出医院的问题最至关重要。” 周同侃听了,忙说:“不可,李芸刚服了镇静药。她的先兆子痫是肯定了的, 转出医院,病情不稳,果然造成子痫,你子楠兄是要夫人,还是要儿子?” 一句话,把张南山震傻了。他呆若木鸡。 李芸是他的命。儿子更是他的命。想当年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张南山曾经突发 高烧昏睡不醒,是四川女孩小李芸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一会儿敷冰袋一会儿用冷水 给他擦身一会儿用玻璃瓶拔火罐硬把他给救过来的。李芸是在美国落生的,爷娘都 是卖花生糖的平民,她16岁就在中国留学生宿舍里打工。人长得眉清目秀,可身子 发充有得豆芽菜似的。一开始,张南山以为她就是个打工女,后来才知道她在邓肯 舞蹈学校里学现代舞,而且成绩不俗,那一口地地道道的美国英语也把张南山这些 中国留学生羡慕得不行。一场火与冰的大战,年龄相差11岁的湖北佬与四川女的爱 情迅猛升温。随后,抗战一胜利,颇有侠肝义胆的李芸为了张南山这一腔爱国热血 和横溢才华,毅然洒泪别父母,伴郎归故乡,要成就夫君报效祖国的一番大事业。 近十年来,他们相敬如宾相爱笃诚,惟一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孩子。没想到,此次在 齐影惠的仔细疗教下终于怀孕,让恩爱夫妻大喜过望,一心一意要顺顺利利地生下 个儿子,即偏逢乱世,在这么个关键时候又先兆子痫。怎么能不叫爱妻盼子的张南 山心急如焚! 这种时候,总是女人最有主意。齐影惠看几个男人危机压顶全无主张,便慢条 斯理地说:“既然高先生已做好安排,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看李芸这情况,只要 不真发了病,还是有可能顺产的。别忘了她是搞舞蹈的,骨骼肌肉都有训练。农村 女人生孩子还没有我们这种条件,不照样儿孙满堂?你们先走一步,我这边把急需 的药多拿一些,然后再赶过去。” 大家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 罗芝品忽然想到,忙说:“不妥。高先生说了,这里炳彰夫妻二人是最危险的。 那些人扑到医院里来,照着名单抓人,齐大夫是断难蒙混的。你们都走,我一人留 下来,拿齐了药,再想办法给你们送过去。” 罗芝品说完,大家又是一愣,觉得罗芝品说得也有道理。 周同侃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你留下来?拿齐了药?什么药?你懂吗?” 周芝品也哑了。 周同侃说:“行了,就这么办。他们既然不抓你,也就不会抓我,我想我也不 会上什么黑名单。我在这里把药品、器械都准备好了,然后再想办法给子楠、炳彰 他们送过去,这才是两全之法。” 张南山听到这里,看了看为他们妻儿老小的性命,这般坦诚相助的朋友,心里 波涛起伏感慨万端,就有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握住了周同侃的手,结结巴巴地说 :“健夫兄,这……这怎么是……好?你还、还要准备去台湾呢……” 周同侃却厚道地一笑,摇了摇张南山的手:“君子一场,重的是个情谊。若没 这些麻烦,我们不是还坐在那里打牌吗?不碍事的,这里我对付得了,争取两不耽 误。你们赶快走吧,一误百误,会功亏一篑的。” 齐影惠还想争。周同侃一摆手:“不必!在这医院里,我的‘官儿’比你大。” 于是,大家就匆匆安排了李芸上车去。 拉黄包车的朋友还在医院外面,认真地等着罗芝品坐他的车回去。王扶昌等就 劝罗芝品是赶快回家,安排自家的事情。 夜色中,王扶昌的福特车很快拐上通往山里的公路,急驰而去。 罗芝品坐在黄色车上,很长一段空旷的马路,只听得见拉黄包车的朋友那不徐 不疾的脚步声,伴着他尽量压抑着的喘息。 1949年5 月21日深夜的青岛,一片灯火暗淡。罗芝品感觉只有一条路上的一家 院子里,丁香花开得茂盛,把那种淡淡的却清冽的芬芳逼得哪儿都是。心中便涌起 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