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扶昌开着福特车找到大湛山村的时候,卢先生已等了好几个时辰了。众人把 那程明瓦亮的福特车藏进一间牲口棚里,用麦秸草盖好,一辆由大青骡子驾辕的大 车已等在门口了。 要上车的时候,王扶昌问卢先生能不能打个电话,城里的几位厂长经理需要打 个招呼安排一下才好。 卢先生说:“现在还没这个条件,不过该安排的组织上早就安排好了。” 王扶昌又说:“可上我还有孩子,有那么大的一份家业。” 卢先生笑了笑:“就请诸位放心吧,诸位的安全比什么家业都重要。用不了多 久,诸位先生就该为新中国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才智了。” 王扶昌听他这样说,也就作罢。 车上早铺了厚厚的棉被,又为李芸安放了枕头。组织上确实考虑得很周到,热 水瓶、茶杯,还有不少煮熟了的鸡蛋…… 卢先生亲自赶车。 刚要起程,齐影惠说:“忘了一件大事儿。李芸是先兆子痫,要用药的。” 接着便把整个儿情况对卢先生简单地讲了一遍,说好周同侃随后会赶来送药和 医疗器械的。 卢先生听了,略一沉吟,“这样吧,我再去安排一下就来。” 是农历的二十四,月亮过了半夜也没起来。四下里又黑又静,远远的,不知是 不是海潮的声音,隐隐的像是叹息。几位挚友都在车上,想着世事风云变幻,这些 年里的曲折艰以人,眼睛虽有卢先生和高鸿鹄的安排,他们有可能躲过一劫,但新 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毕竟朦胧。 张南山一声叹息,说:“王炳彰,你是早就晓得高鸿鹄是共产党的了?” 王扶昌说:“他是不是,我不敢说。但他的堂妹是共产党,这我心中有数。2 月13号,他匆匆找我来,说他的妹妹让市党部抓了,请我联络几位社会士绅具名作 保。是我找了人,花了钱,把他妹妹保出来的。” 张南山说:“这我记得。我也签了名的嘛。” “正是。”王扶昌说,“可是保出来以后,人就失踪了。我还犯疑哪,他却说 没事了,妹妹上东边去了。你说他是不是共产党?” 张南山听了,再问:“我说这些年可没见高鸿鹄在青岛做什么事情,他到底以 什么为生呢?” 王扶昌笑了:“鸿鹄不是说了吗?家有薄产,闲做寓公嘛。” 张南山也就应道:“是啊是啊,薄产不曾见过,寓公倒是做得安闲。” 王扶昌说:“让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他可是做了不少向东边卖货的生意。 我也帮了他不少忙。那钱,都是付得十分清爽的。依我看,这共产党得天下在情理 之中。若高鸿鹄真是共产党,那他们共产党是真有人才的。” 齐影惠听到这儿笑了:“真是两个书呆子。罗先生刚才来,不是说明白了吗? 高先生已经跟他和陆先生挑明了身份。” 王扶昌说:“不,原话不是说挑明了,只是说他的身份想必他们也能明白。” “那还不一样?”齐影惠接了话,“如果高鸿鹄就是共产党,我看共产党不错。至 少,他们不贪污腐败,不卖官鬻爵。高鸿鹄这些年里,光帮炳彰就不知道有多少忙。” 大家议论着,有一个时辰,卢先生从黑影里猫一样地回来了。 他跳上车,抖了抖缰绳,喘吁吁地说:“都安排好了。等那位周先生把药送来, 组织上会有专人给我们送过去的。诸位都请放心,咱到了汪有流河,组织上就有人 接了。” 大家道了谢,便默坐在车上向崂山走。 5 月,万木生宁,就是在夜里也能感到一片鲜嫩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就在路边, 正满潮,悄无声息。一路上听着大青骡子的蹄子打在沙土路上撞出的钢声,大家就 对前程一片朦胧陌生,也就都不言声。 走着走着,卢先生在前面说:“好了,月亮出来了。” 几个人便都朝前看,除了山影,并看不到什么月亮出来了。 卢先生便对他们说:“看海上。海角,不是有了银光吗?” 大家再朝海上看支不,才发现远远的,海天相连的一角,确有一片银光闪烁浮 动着。只是太远,天色又黑,不大用心,是看不出来的。 月亮真正出来,这进山的路,总会更好走一点儿吧?人人心里都这么祈盼。 周同侃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药房里被市党部的特工队堵个正着。 已经过了半夜了,他的这种身份在药房里取点儿药,虽然不太合适,但在非常 时期也绝不是不可以。所以,当特工队的头儿闯进药房里,问他怎么这会儿还来弄 药的时候,他略一思索便说:后来他要带家眷飞台北,想到台北一下子涌进这么多 人,肯定许多问题都困难,他只得趁工作之便,多挖一点儿药带着,以备急需。 头儿见人说得满在理,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他:“张南山先生的太太不 是来住院了吗?怎么又不见了踪影?” 周同侃已经明白,罗芝品所送的消息无误。他也装做吃惊的样子说:“咦,刚 才我还见他们在病房里嘛。张太太是先兆子痫,很危险的,他们能到哪里去?” 那头儿说:“我们也是关心,特地赶来看看。听护士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 有您周先生还在药房。” 周同侃立刻应道:“是啊是啊,张先生也是准备飞台北的嘛。刚才在病房里, 我们还说要稳住张太太的病情,争取在台北做月子。” 那头儿一愣,颇有点儿大惑不解的样子问:“是吗?张先生是这么说的?” 周同侃说:“这怎么会错?”他想到陆笑乾已被高鸿鹄安排走掉了,便再加一 句,“只有陆笑乾陆先生,他是因为父母年纪太大,恐怕不会这一次立即去台北了。” 那头儿看他说得像那么回事,便再看看他手中的药瓶,中文、英文的说明,密 密麻麻,一概的看不懂。就对手下两个跟进来的小喽罗说:“这么晚了,你们要好 好护送周先生回去。周先生可是国家栋梁啊!” 周同侃知道自己被盯住了,心中不由得一紧。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绝不 能有一点慌乱的。细想,他真的是准备去台湾的,被特工队盯梢又如何? 但是,这些药怎么办?怎样才能送到齐影惠手中?心中好不犯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现在张南山是在难中之难!周同侃很清楚,李 芸这种先兆子痫,其实就是妊娠中毒,护理不好,药不及时,真发生子痫就麻烦了。 到那时候再采取措施,恐怕要保母子平安会很难,只有做剖腹术。而子痫的产妇做 剖腹术,最容易引起高血压或是精神分裂,这都是些终生疾病,很不好再治的。何 况他们现在又是去了乡村,那里的手术条件……想到这儿,周同侃真正着急了,必 须找一些手术器械带上。 看两个小特工跟得很紧,他便说:“你们保护着我,我就放心多了。请和我一 起,再去医疗室里取一点儿小器械吧 .” 两个小特工队员刚才听说他是坚决要去台湾的,心上不免有些放松,陪周同侃 到了器械室,就站在门口等着。 周同侃进了门,取了几样剖腹术必需的器械,看看后门可以走通,便毫不犹豫 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个后门,和医院后门距离不远,夜黑天,树也多,周同侃踮起脚尖出了后门, 便没命地沿着小路向上跑去。他知道,特工队要守也只会守医院前门,守大路的路 口,绝不会想到他可以从这个方向反绕上去。前边不远处,在观象山路4 号,住着 他的一位亲戚,家里有车。他可以让亲戚开车送他,把这些药品器械尽快送到李芸 那里。 月黑夜,叫开了门,亲戚颇有些诧异。周同侃一讲这种情况,亲戚毫不迟疑, 便立即开了车,送他朝大湛山村赶去。 周同侃坐在车上,手里捧着那些药品器械,想想一夜间的惊涛骇浪,不由得感 慨系之,觉得人生真如牌局,难测这起伏跌宕风云变幻。想想这般狼狈中,他还要 携妻带女飞向台湾去,而台湾如何,只有天知道。便悲自心中起,很有些茫然。 亲戚边开车边问:“这种时候了,你还为共产党做事,过几日去了台湾,就不 怕那些人抓你?” 周同侃愤然道:“哪里是共产党?张南山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只是因为太太正 在这会儿生孩子,万般不得已就是了。我是个医生,原来就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 一些同学挚友,这种时候我能不帮忙吗?那岂不是辜负了我这一辈子的学问?” 亲戚说:“今夜风声出奇地紧。我只怕你找到他们,自己却回不来了。” 周同侃说:“怎么会?我只要交了东西,立刻就和你一起回来。我是要去台湾 的,他们特工队绑了我去和我自己去,其实都一样。到了台湾,自有胡适之先生做 证救我的。我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教授嘛。” 亲戚便笑了,说:“这种时候,谁还管你有无头脸?我只怕那两个特工队的人, 眼皮子底下跑了你,他们回去谎报军情。这种乱世,他们为了卸祸争功,诬陷了你, 把你说成是共产党,那就不是请你、绑你去台湾的问题了,而是一下子装了麻袋, 沉了海里,做成你一个真正的大冤鬼!……” 亲戚这一说,周同侃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不由得哑了。 但是,为人之道,仁义第一。“一诺千金”是千年古训。何况是自己的同学挚 友遇到了难处,自己再怎么难,也得先把朋友的难事办了再寻自己的出路。这有点 儿像桥牌做局中的逼张,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能一张一张地逼到最后,看是否 以有逼出个“成局”来。 车到大湛山村,找到卢先生留下的取药人,周同侃把药品、器械一样样交待清 楚,特别交待了麻醉药就那么一些,让取药人小心捧着,才准备和亲戚朝回赶。 亲戚想了一下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回去,看看有没有待工队 的人在家里等你。若没有,待我把你的太太和两个孩子接出来,安排到我那儿住下, 23日,我再把你们都送到机场去。真到了机场,看你是去台湾的,他们还会绑你不 成?” 周同侃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便只得在大湛山村里留下。 这边的人听了,立即给他安排到一家农家院里住下,让他千万放心地睡。他既 然为组织上做了这么仁义的事情,组织上也一定帮他帮到底。 亲戚临走时又叮嘱他安心休息,城里的事及去台湾的一切准备,也由亲戚们帮 着办了。 周同侃送别了亲戚,便独自在农家院里住下。一间偏厦,一张木床,月牙初露, 枝影疏斜。5 月里的大湛山村,静得如梦,周同侃却一丝儿睡意也没有,一个人在 屋里踱来踱去:也不知道张南山他们去了哪儿?李芸会不会再出些麻烦? 也不知道亲戚是否已经回到家?门口有没有特工队在等着? 更不知道妻子和两个女儿见他半夜不归,会不会焦急?毕竟是个非常时期,谁 的命运都有倏然巨变的可能…… 愈思愈想心里愈乱。正这时候,却突然听得屋外有汽车马达声响,他心里一惊, 忙推门出去,却见亲戚已进了院门。 周同侃忙问:“怎么了?” 亲戚一个苦笑:“戒严了。全市戒严,连我也回不去了。” 周同侃顿时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