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几年马拉松都在长跑队里,每天跑了吃,吃了睡,睡醒了又跑。他的个子飞 快地长高了,晚上他睡在钢丝床上,都能够听见身体里面骨头像春天的玉米秆子一 样拔节的声音。白天他很少想到牛菊儿,有时晚上会梦见她。在他的梦境里,牛菊 儿变漂亮了,头顶的癞疤不见了,鼻子也高了,个儿变得和他一样高。他和牛菊儿 在已经变作操场的乱石岗上玩,他听说过的民间故事里僵死的孩子们也加入了他们 的游戏。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他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手拉着手,有时 也会飞起来,飞过牛马村小学黑乎乎的屋顶。他和牛菊儿还经常去铁路边,火车像 他看到过的店里的电动玩具一样驶这来,喷着湿热的白汽。她的头发黑黑的,长过 了腰,皮肤像他们每天早上喝的豆浆一样白。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心里总是 甜滋滋的,但又觉得空荡荡的,他不知道离他那么远的牛菊儿会不会也想到他。 进长跑队集训了几个月,上面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他们在盛大的国庆游行中 进行一次表演性的环城长跑。因为有一伙祸国殃民的坏蛋让全国人民一举粉碎了, 领导要求他们把这件事当作政治任务来对待,跑出欢庆,跑出喜气,跑出欢欣鼓舞 的气氛。这一天,马拉松和他的伙伴们身穿印有宣传画的运动衫,脚穿白跑鞋,手 举着墨色还没干的标语。他们跑到哪儿,哪儿都有激动的群众向他们挥手致意。因 为是表演性的,他们都跑得很轻松,脚步发飘,一边跑一边还四处打量这个城市的 街道、店面和高大得有点吓人的楼房。红旗呼啦啦地飘,马拉松想到了海洋这个比 喻。游行的队伍里手臂一会儿上举,一会儿下落,马拉松以以民到了森林这个比喻。 马拉松想城市真是一个能让人变得有教养的地方,比如说他过去就从来不会想到用 海洋去形容红旗用森林去形容手臂。炫目的红色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广场上的 高音喇叭把市领导的讲话声清晰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边。喇叭有时会响起尖利的啸 声,这几乎让人汗毛倒竖的怪音也没有让马拉松感到难受,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从乡 下跑到了城里,更是跑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长跑队的几年,马拉松参加了无数次这样的长跑表演。表演长跑跟比赛不同, 比赛都是要争名次的,身边跑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敌人,都是要你撒开脚把他们 远远抛在后面的。而在表演当中,你只要把自己混同在这个队伍里,该举旗的时候 举旗,该行礼的时候行礼,你不用跟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跟自己去争什么。马拉松 在长跑队的几年,几乎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一次正规的比赛,他们就像这个城市的一 支仪仗队,总是出现在集会、游行和别的庆典活动中,为城市带来欢庆的气氛。惟 一带点竞赛性质的,是在庆祝这个城市解放35周年的时候他们参加了一次火炬发力。 那天比赛前,城里放了焰火,冲天而起的焰火几乎把半个天都烧红了。接力开始, 马拉松领到了一支象征革命火种的火炬,火炬是在一支竹筒的顶端塞上一块浸满了 汽油的棉布做成的。他的任务是把这支燃烧着的火炬递给下一站的一个队员。可是 那一天晚上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火炬,也使这惟一的带有 比赛性质的长跑半途而废。当时大雨像打翻了水缸一样倒下来,四周不见一点光亮, 马拉松举着媳灭了的火炬,感觉就像跑在泥泞的乡下的黑暗里。比赛匆匆收场,养 尊处优惯了长跑队员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他们一边喷嚏连连,一边高声埋怨,事 后每个人都患了重感冒。 在长跑队的最后一年,马拉松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教练把爱情的星星之火一脚 踩熄了。按照他的说法,长跑队就像部队一样,要有铁的纪律,任何个人感情的、 卿卿我我的东西都不能带进来。他给马拉松指了两条路,要跟姑娘好,就滚蛋;要 想留在长跑队,就和姑娘一刀两断,两条跑让马拉松自行选择。马拉松不得不妥协 了,忍痛和姑娘分了手。那天晚上,在寝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别的队员又 沉又闷的鼾睡声中,他第一次流下了一个男人伤心的泪水。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对 他好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泥泞的乡下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留恋。他还一遍遍地想象牛 菊儿的模样,可是留在他印象中的牛菊儿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乡下女孩的模样,他 无法想象她今天长成了什么模样。恋爱失败后,马拉松开始了他最初的写作。他把 对姑娘的思念、对自己无力反抗的悔恨写成了分行的诗歌,然后贴上八分钱的邮票 寄往这个城市的晚报编辑部。但送出去的诗稿全都石沉大海,好像它们压根就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就在马拉松心灰意懒,放弃了成为一个诗人的打算的时 候,他结论了这个城市里一个叫“三角帆”的诗社的领导人焚野。诗社经常邀请他 参加他们的活动,后来又吸收他成为正式的诗社成员。马拉松觉得自己的诗人梦就 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