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下半叶,激进和理想之风吹拂着中国大地,很多城市都 出现了像“三角帆”这样的民间诗社。马拉松结识的“三角帆”诗社社长焚野,就 是这个城市诗歌运动的领袖。和那时候汽有的朦胧诗人一样,焚野当然只是一个笔 名。焚野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读大学时就在《诗刊》上发过诗,和北岛、顾城 有过书信往来。在马拉松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简直是在用马拉松他们都 不懂的语言在写诗。诗人焚野瘦得像一枝钢笔,两片腮帮贴在一起,让人想到一个 不雅的成语,尖嘴猴腮。但马拉松想象中的诗人的形象似乎就该是这种形销骨立的 样子,马拉松无法想象一个诗人竟然会是一个胖子,一个屠夫般壮实的人。他为自 己超出八十公斤的体重感到羞愧,更为自己从少年时代至今的惊人的饭量感到羞愧, 他觉得沉重的肉体是他成为一个诗人的最大的障碍,如果这样的体重不先降下来, 那是无论如何写不出好诗来的。 诗人焚野在读过马拉松恭恭敬敬递上的几首爱情诗后,露出了宽容的一笑。他 对马拉松说:“一般说来,一个诗人都是从爱情的开始或者是爱情的失败写下第一 行诗的。但是你要记住,一个诗人不应追求个性而应逃避个性,不应在诗里抒情而 要让感情冷却。” 马拉松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学的大学文科教材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话,他期期艾 艾地说:“可是艾青说过……” “你是说艾青?他早就过时了。”焚野断然打断了他,“一个现代诗人是不应 该有偶像的。” 除了在长跑队的早间训练点名时应个卯,现在马拉松把自己整个儿都投入到了 “三角帆”当中。处身在“三角帆”自由、艺术的空气中,马拉松觉得长跑队的生 活简直就是一间铁屋子,刻板、严厉,没有一点光亮,整个长跑队简直就是一台磨 损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机器。回首在长跑队里将近十年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从 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一般。虽然焚野说诗人是不应该有偶像的,但事实上焚野就是 马拉松心目中的偶像。他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也成为焚野这样的诗人。像所有 那时候的民间诗社一样,他们举办诗歌讲座、朗诵会,刻印诗集,先是在钢板上用 蜡笔刻,后来请人用打字机打。他们买来油墨,像印革命传单一样连夜把诗歌印出 来,然后装订,上街道发,或是在街上拉开摊子大声叫卖。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是把 诗歌摊子摆到了新华书店门口,那一次战绩辉煌,他们卖掉了十二本诗集,他们把 这叫做和尚庙门口摆粥摊。慢慢的,在“三角帆”诗社,马拉松成了一个不可或缺 的人物,一个叫崔燕的女诗人注意到了他。 女诗人崔燕是市郊一所中学的代课老师,那所中学在城北铁路边上,一座小山 的南坡,马拉松和焚野去过那儿一次后就喜欢上了那地方。铁路在中学不远处拐了 一个弧度很大的弯,女诗人崔燕在一首诗中曾把它形容成“一根拐杖”,得到了焚 野的极力赞赏。崔燕还有一首得到过焚野赞赏的诗是献给徐志摩的一首爱情诗。崔 燕在这首诗里说,我爱你飘飘的长衫,爱你长年围着的灰围巾。最后一句说,但是 在我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你活着的话也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了。焚野说,这首诗 有古无名氏之“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余韵,写出了一个现代女性跨越时空的执著而 又绝望的爱情。一时,业余诗人崔燕在这座城市的诗歌圈里名声大震。 那天夜晚,月光皎洁。月光照着锃亮的铁轨照着两边蛙声如鼓的水田。三诗人 沿着长长的铁轨照着两边蛙声如鼓的水田。三诗人沿着长长的铁路踏月而行。焚野 告诉他们刚刚从大学同学处得到的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广州将要举办第三代诗人、 民间诗群大展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即将到来,一个诗歌的时代就要到来!他们 激动地商量“三角帆”这次参展的作品,“三角帆”将以一个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 五千六百万诗歌爱好者的面前。他们决定,在本城率先开展一场诗歌擂台赛,擂主 由他们三人轮流担任。获得优胜的诗歌赴广州参展,其余诗人的作品在市政府广场 前的公告栏里展出,搞一条诗歌走廓。 那天夜里往回走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女诗人崔燕一只皮鞋的跟扭断了。按 理说还只是八十年代下半叶,女性皮鞋的跟不是太高太细,都是一种坡席浅的“中 跟”。崔燕的皮鞋跟扭断,这说明那天晚上她的确是很激动的。崔燕一只手拿着断 了跟的鞋,另一只手坚决要把剩下的一只鞋脱掉。两位国士坚决不同意她这样做, 理由是铁轨两旁全在碎石子,会硌痛脚板的。最后,他们两人一边架着崔燕的一只 手,半扶半拖地把她弄回那所中学一间七平方米的小屋里。当他们三个人脚高脚低 走在经了无数个风雨的铁路枕木上时,他们相信,那正是走在中国诗歌崎岖而又光 荣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