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许多年后,诗人焚野从劳改农场出来的那年冬天,马拉松买了一网兜苹果去看 他。那天焚野裹着一件已有些年头的军大衣,由于长了胡子,看起来他似乎更消瘦 了,楼道里的风卷起大衣下摆又从他的身体穿过。他的皮肤在冬天的太阳下几乎没 有一丝血色,像一张有隐隐的蓝笔划过的白纸。这情形比他刚进去时,马拉松去看 守所给他送香烟时更不好。 看到马拉松来,焚野非常兴奋,他不断地喝水,又不断地说话。马拉松看着他 骨碌碌一上一下滚动的喉结,感到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他喋喋不休 地说着话,像他早年的诗歌一样,让马拉松明显地感到缺乏逻辑。焚野说,可惜在 里面的时候写在香烟纸上的东西都给抄去了,不然马拉松现在就可以看到一部当代 的《离骚》中国的《神曲》了。不知怎么的,那天他们讲到了诗人跟小说家的区别。 焚野说:“诗人是社会的良心,小说家是逗乐供人解乏的小丑。打个比方,现在马 路对面有间屋子着火了,诗人就会马上跑出去,扑进火海,去救人,去灭火,去大 声呼叫;而一个小说家呢,他只是冷静地坐在这个屋子里,抽着烟,看这场火怎么 样一点点地大起来,看火光中人们不同的表情神态,然后再用这些素材去编一个故 事。” 因为已经被原单位除名,焚野不久就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南方。这时候南方的淘 金热刚刚兴起,去南方成了这座城市每个人向往并谈论的充满诱惑的话题。焚野走 了以后,有消息说他去缅甸做珠宝生意,遭遇过当地土匪,赚的钱全打了水漂,却 捡回了一条小命。又有消息说焚野后来去了海口,发起并参与建设当时媒体上沸沸 扬扬的“中国影视明星碑”,后为又做房地产生意,做大了,他最威风的时候身边 有四个戴墨镜的保镖。但几年后当他再度现身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时,昔日的朋友们 发现。除了衣袋里一张烫金的标明他是什么什么经理的名片,依然是个分文不名的 穷光蛋。惟一变化了的,是他空前庞大了的体积。可是他口袋里的那张经理名片也 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时候的经理已经和当年的诗人一样多了。 回来后的焚野开始用林静江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晚报上发表一些四时即景的小 品文和旅游随笔。林静江是他的本名,这么多年来马拉松他们向乎忘记了他还有这 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现在他舍焚野这个曾经激动人心的名字而以本名出现在公众 面前,让人感到他要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随着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的蓬勃兴起,林静江开始夹着皮包游走于一个个腰包 鼓起来了的个企业主之间。他摸准了这些先富起来了的人要名的心理,向他们许诺 他们的创业经历将在他的如花如妙笔下传之后世。晚报副刊的小品文作者里再也没 有了林静江这个名字,林静江这个名字开始频频地出现在第四或第十六版的报告文 学专栏里。随着报告文学这种文体的声名狼藉,一些有先觉意识的企业主喊出“防 火防盗防报告文学”,林静江早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电视剧作家。他注册了一家 “天马”影视创作中心,并有一个关于当地裁缝的40集电视连续剧即将拍摄。有关 部门看中了这个题材的独特,决定作为“五个一工程”的一个项目给予特殊的扶植。 1997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电视剧作家林静江和“三K ”制衣公司的广告男模马 拉松唱完包房,带着一个姑娘在走出伊甸园歌舞厅时遭到了一伙青年的围堵,口角 了几句就打了起来,拳脚纷飞中,一群联防晃电棍和手电筒走来,不由分说把参与 群架的一伙人全带走了。联防让他们抱着间面向墙壁蹲下,一个个叫去问话,冲突 原因调查清楚,起因是为了这个坐台小姐。做完笔录一个高中生模样的联防踢了林 静江一脚,说:“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像个知识分子,想不到是个老花路精。”又白 了一眼一边的马拉松,“你也不是好东西。一个男人脸哪有你这样白的,像个面首!” 他们被告知,每个人交五千元罚金,走人。 林静江叫了起来:“你以为钱那么好赚?我哪有那么多钱!” 联防们说:“玩女人就有钱了?” 林静江说:“你们太抬举我了,我下面的枪早就坏了,还玩什么女人。” 联防说:“不交钱也可以,你就住在这,只要你交得起房钱就行!” 他们被带进一间小屋,联防让两人并排蹲在一起,林静江苦着脸说:“怎么办?” 马拉松:“你说怎么办?”联防们在后面说:“你们好好商量着吧。”说着就咣地 带上门也去了。这时候,林静江突然发疯一样跳了起来,眼睛惊恐地四处打量着, 他扑到铁门边大声拍打着,像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野兽狂怒地吼:“放我出去,狗 娘养的放我出去!” “三K ”制衣公司的形象策划部主任朱雀开着一车奥迪来到联防大队,交了钱 接走了他们,她板着脸训马拉松:“亏你还好意思打电话给我,你不怕我炒了你?” 马拉松涎着脸,他的手放在开着车的朱雀的大腿上。他说:“朱姐,我还怕你 烧了我煸了我呢。”朱雀挡开他的手,说:“一边去,你什么时候能变得正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