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雀的皮肤紧绷绷的,看起来缺少水分,这是因为她出生、长大在南方的缘故, 那个南方城市叫韶关,朱雀曾是那里一这肋营肥皂研制记账员。和本城漂亮的姑娘 比起来,无论是姿容和身材,她都不算太出色。但马拉松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全面 辩证地来看,朱雀在长相上一般了一点,但她有着本地姑娘们所没有的床第上的热 烈和奔放。 他和朱雀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叫玫瑰屋的歌厅里,在九十年代,一对青年男女 从不认识到相熟,除了歌厅舞厅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呢?当时,朱雀给马拉松的感觉 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发着幽亮的光的火苗。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第一,她 的头发染成了一片触目的栗色;第二,那天是上她穿着一条大红的裙子,再加上她 在不断地跳啊跳。马拉松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种神秘陌生的,然而又是危险的气 息。他请她跳了一支舞,后来就听她一直讲,看起来她坐在这种社交场合和周围有 点隔膜,现在有一人漂亮的男人愿意做听众来满足她说说话的愿望,她当然很乐意。 她说她来到这个城市是一种宿命,因为她这人火气太重(听到这里马拉松轻轻笑了), 有个算命的告诉她必须往有水的地方走。她还说来到这座城市三年了,还是人独在 异乡的身为客的感觉,因这个城市对待像她这样的外乡人不是十分友好,她准备把 漂泊的下一站放到北方沿海的一个城市。马拉松恳切地挽留她继续留在这个城市, 他说城市小归小,经济也没有南方一些城市发展快,但这个城市有山有水居家是不 错的。再说,你在这里有我这样的朋友。 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发生着类似这样的无数个萍水之聚,可是这一次,他们都有 了相互交往下去的愿望。夜场舞会散了,他闪走出旋转的玻璃门,外面不知什么时 候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当粮库保管员马拉松擦着自行车坐垫上的水珠时,他眼前一 亮,这人刚结识的栗发女坐进了一辆崭新奥迪轿车,并轻轻发动了油门。摇上车窗 时,她向他迷人地一笑,说Byebye,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有意思的夜晚。 进入九十年代,仍然是粮食系统下面一个仓库保管员的马拉松像一个警觉的猎 人注意着进入他视野的女人们,在他和她们之间一直是猎人与猎物、追逐与被追逐 的关系。这几年改革开放的东风使这种关系不至于太招人非议,因人们的观念也性 普遍进步了。有了这种由对峙造成的紧张感,这些年马拉松的生活总是呈现出蓬勃 的生机。他喜欢这种同女人周旋的生活。作为一个男人谁也免不了要同女人周旋, 马拉松认为,他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大多数男人只同一个女人周旋到底,而他陪很 多个女个周旋。反正都是周旋,一个和许多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用时髦一点的说法,朱雀是这个城市里的白领一族,够不够得上称作丽人则是 另外一回事。关键城于一个有钱的单身女子,对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没 有吸引力。当第二次会面,马拉松走进朱雀位于滨江大道的贵人公寓时,内心像在 丛林中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一样,激动而又紧张,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他 总觉得一个单身女人的公寓里是藏有一种秘密的,这种秘密隐身在各种小摆设的背 后,躲在黑暗的角落,一到某个合适的时机会跑出来吓人一跳。 这是马拉松在那个夜晚进入贵人公寓最初的想法,当他坐在客厅华贵的意在利 真皮沙发上,他想该是这些秘密像昆虫一样从它们隐身的地方飞出来的时候了。女 主人换上了一件丝质睡衣,把客厅里的落地灯调得很暗。暖昧的气氛一下像烟一样 弥漫了开来。应该说,到这时,故事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但一下子面对这个赤裸 的结局,马拉松觉得是令人尴尬的,甚至不无无耻的味道。 马拉松陷在沙发里,拿起崔健的一张新专辑,《红旗下的蛋》。他在看上面的 介绍文字,看得很专注,让人感到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摇滚歌手。其实马拉松自己知 道,这貌似的专注和投入只是为了掩饰,掩饰他要面对那个赤裸结局的尴尬。朱雀 走过来坐在他边上,递给他一杯速溶咖啡。她果然把马拉松刚才的那个动作理解成 了他对崔健的热爱,于是她放了那盘CD. 汽锤一般的节奏和近乎饶舌的说白中,他 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摇滚歌手崔健和中国摇滚岳状和未来的讨论,话题推向纵深越来 越热烈的时候,马拉松有点焦躁,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没有丝毫流露。他在心里 暗暗说,我们说崔键干什么,他妈的崔健跟我们今天晚上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马拉松伸出手搭在了一直坐在旁边的朱雀的肩上,这个动作看似无 意,但马拉松这么做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因为这个有在同性身上很大方的动作一 用到一个女人身上味道就全走样了,显出暖昧的亲昵。朱雀露在外面的肩膀像电麻 过了一样轻轻抖了一下,看得出她也焦渴地等待了很久。有一会儿,她没有动,好 像要让这最初的身体触抚平内心的渴。马拉松的手停留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 轻轻一偏肩挣脱了,她像一条鲇鱼一样滑出了马拉松的握,留下他的手无可奈何地 搭在沙发背上,像一件丢弃了的道具。过了半分钟,只过半分钟,她就抓住了马拉 松刚才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因为有了刚才马拉松主动一搂的铺垫,她的动作是那 样的在胆,简直可以说粗鲁。他们的动作太过猛烈,以至打翻了茶几上早就冷去了 的咖啡。 成了“三K ”制衣公司广告男模的马拉松,再也不用像他在粮库上班时候那样, 每天上午八点钟偷偷溜出去,在证券交易所喧喧嚷嚷的人群中抬头看着电子显示屏 上不时跳动变化的股市行情,他再也不用为有限的几套行头要穿出新花样去绞尽脑 汁。他身着“三K ”牌西服的冷峻形象开始经常出现在这个城市商场的橱窗里。他 的生活中开始出现令人陶醉的鲜花和掌声,而这一切都是这个叫朱雀的女人带给他 的。他把陪这个女人玩乐,让她开心当作他工作的一部分。如果朱雀在性方面的需 求适当降低,他还可以做得更得心应手一些。 有一回,朱雀把他呼到了她在贵人公寓的单元房里。那天是上午九点钟光景, 公寓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像暗夜一样,这让刚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走来的马 拉松有种时间错乱的感觉。只裹着一条浴巾的朱雀,当他刚进去一把抱住他,移了 几步就到了床前。房间里惟一的光亮是来自床前一台34英寸的大彩电,放着的莎朗 ·斯通演的《本能》。在沙沙的倒带声中,朱雀两只饱满的乳房从浴巾里跳出来, 向着马拉松压了过去。他迷恋朱雀的身体,迷迹和他一起在地板上在床上制造的欢 乐。这欢乐是如此的巨大,让他感到其实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女人,过去花那么大 的精力去周旋和追逐实在不划算。 就是那个从联防队出来后的深夜,马拉松突然发现了朱雀隐藏着的另一半。长 久以来,他只是把她作一个性伙伴,白天是他的上司,夜晚是和他一起制造的一台 机器。而现在,他发现女人是看不透的。那天深夜,在贵人公寓朱雀的住所里,她 给他看了厚厚一大本相册,相册上的照片按时间顺序展示了这个女人的历史,从一 个模洋清纯的女中学生,到国营肥皂厂记账员,酒店服务员,再到今天跻身白领阶 层。在相册的最后几页里,马拉松吃惊地看过,朱雀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一副产 后虚弱的模样,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把旧藤椅里,身后是一排破旧的老房子。还有 一张照片是在一个黄昏的树林里,朱雀正双手捧举着婴儿,摆出一个正在亲吻的幸 福的姿势。马拉松合上相册,疑惑地抬起眼睛。朱雀说:“其实你应该不会吃惊的, 她是我女儿。她今年六岁了,你知道她叫我什么吗?她叫我阿姨,那边的人都这样 教她。”她捧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她撕了一张卫生纸揩干泪,对马拉松 说:“这个城市里知道我这个秘密的只有你,我相信你会保守得很好。还有一个秘 密我也要告诉你,朱雀只是我的假名,出门在外面才用的。我现在把身份证上真实 的名字也告诉你,这个城市里你也是惟一一个知道我真名字的人。” 接下来的做爱显得程式化,而且缺乏起码的激情。朱雀由于交出了这两个秘密, 在内心她就赋予了自己某种特权,这种特权超出了许多日子以来他们之间单纯肉欲 的界限,让马拉松一下子感到了沉重和不适应。她伏在马拉松的胸前一遍遍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要马拉松也对她说同样的话。但这三个简单的字就搁在舌 尖,马拉松就是没有力气吐出来。是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无力,他的心里好像有无 数的蚂蚁的噬咬,他为自己和朱雀之间出现这样一种情形感到滑稽和荒诞。他讨厌 这个女人涂抹在他胸前的泪水,他对自己和她交接在一起的白得刺眼的身体也感到 说不出的厌恶。朱雀还在他的下面索取,索取他说出她要求的这三个字,她此刻对 这抽象的语言的欲求远在身体的欲求之上。马拉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可怜的鹦鹉, 他机械而又无力地说:“我爱你,我也爱你。” 朱雀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要嫁给你。” 马拉松吃惊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朱雀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说我要嫁 给你,不乐意吗?”马拉松说了好几个这个这个,就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朱雀说: “也好,你先考虑考虑,一周后答复。到时候如果你不愿意,就走人吧,不想看到 你在我眼前晃来晃让我伤心。”